“没啥,”我说道,“你说你已经被完全修好了?”

“完全修好了,安迪密恩先生。要是不介意我自夸一下,事实上,我比事故前还要好上几分。瞧,因为损失了一些物资,一开始我以为得从河流的底层渣石中合成碳-碳模板。但我很快就发现,驱逐者对我进行修补时,留下了一些压缩阻尼器的零件,没有用完,通过回收它们,自动修复的效率可以提高百分之三十二…”

“好了,好了,飞船。”我说道。疼痛消失了,我几乎有点晕乎乎的。“完成修复一共花了多长时间?”

“五个标准月,”飞船说道,“按本地时间算,是八个半月。这个星球拥有两颗月亮,它们的运行毫无规律,所以月运周期很古怪,据我推测,它们是被俘获的小行星,因为…”

“五个月,”我说道,“那其余三年半时间,你一直在这儿等?”

“是的,”飞船回答,“这是你们的命令。我希望贝提克和伊妮娅安然无事。”

“我也这么希望,飞船,但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你准备好离开这个地方了吗?”

“飞船的所有系统都运转起来了,安迪密恩先生。静候你的吩咐。”

“那我就吩咐你,”我说道,“我们走。”

飞船将全息像传送到我面前,图像显示我们正在从河面上升起。天已经黑了,但夜视镜显示出了高涨的河水,以及上游仅仅几百米外的远距传送门。由于迷雾的存在,先前我没有看到它。我们在河上腾空而起,升上纷乱的云朵。

“跟上次比,河水涨高了。”我说道。

“是的。”飞船说。眼前现出星球的弧线,太阳在蓬松的云朵上再一次出现。“每个轨道周期,也就是大约十一标准月的时间,就会出现一次涨潮,每次涨潮会持续三个标准月。”

“这么说,你现在知道这是哪个星球了?”我问,“上次我们走时,你还不能确定。”

“现在我非常确信,这个星球并不在通用目录索引的两千八百六十七个星球中,”飞船回答,“据我的天文观测显示,这并不是圣神空间,也不在以前的世界网或是偏地的领土内。”

“不是古老的世界网,也不是偏地,”我重复道,“那是哪儿?”

“这星球在一个名叫NNGC-4645德尔塔的偏地星系的西北部约两百八十光年外。”飞船回答。

由于止痛剂的作用,我感觉有点头晕眼花。“一个新世界,在偏地之外。那它怎么会有远距传输器呢?为什么这条河会成为特提斯河的一部分?”

“无从知晓,安迪密恩先生,但我得提一下,在河底休息的时候,我曾通过远程遥控装置观察到这儿有许多种有趣的生命形式。除了你、伊妮娅和贝提克在下游观察到的河蝠鲼状生物,这里还有三百多种鸟类,以及至少两种类人动物。”

“两种类人动物?你指的是人类。”

“不,”飞船说,“是类人动物。但显然不是旧地的人类,其中一种非常小——身高不超过一米,左右对称,但骨骼架构与我们完全不同,肤色是红色的。”

我突然想起,在我们在此短暂逗留的时间里,我和伊妮娅曾乘坐现已丢失的霍鹰飞毯进行侦查,发现过一个红色岩石造成的庞大建筑,光滑的岩石中凿有微小的台阶。我摇摇头,清除这些念头。“真有趣,不过,我们还是先设定好目的地吧。”星球的弧线已经清楚地展现在了眼前,星辰明亮闪烁。飞船继续升高,飞过一个马铃薯形状的月亮,加速驶离轨道。无名的星球变成了一个炫目的球体,布满了被阳光照亮的云层。“你知道一个名叫天山的星球吗?”

“天山,”飞船重复道,“是的。据我回忆,我从没到过那儿,但我有这个星球的坐标。是个小型星球,位于偏地,住有大流亡后期的中国难民。”

“去那儿没啥困难吧?”

“预期不会有什么困难,”飞船回答,“只是一次普通的霍金驱动跃迁。但我还是建议你在跃迁的时候使用自动诊疗室,作为你的冰冻沉眠舱。”

我又一次摇摇头。“飞船,我不想睡。至少得先等它把我的腿治好。”

“安迪密恩先生,我建议不要那么做。”

我皱皱眉头。“为什么?前几次跃迁,我和伊妮娅不是都保持清醒状态的么?”

“是的,但相对而言,那几次只是在古老世界网内的短途旅行,”飞船说,“现在你们称其为圣神空间。而这一次,旅途的范围将大得多。”

“大到什么程度?”我赤裸着身体,突然感到一丝凉意。我们最长的跃迁,是跳往复兴之矢星系的那次,旅程花了十天的飞船飞行时间,还和等候我们的圣神舰队之间产生了五个月的时间债。“这次旅程有多长?”我再一次问道。

“三个标准月,十八天,六小时,还有几分钟。”飞船回答。

“这点时间债还不算太糟。”我说道。我上一次见到伊妮娅,是在她刚刚过完十六岁生日的时候,这次旅程只会让她比我多出几个月的时间,或许她的头发会长长一点。“我们跃迁前往复兴星系的时候,时间债比这还要长呢。”

“安迪密恩先生,这不是时间债,”飞船说道,“是飞行时间。”

这一次贯穿全身的寒意货真价实。我的舌头似乎不听使唤了。“三个月的飞行时间…那时间债有多长?”

“对于在天山等待的人来说吗?”飞船说。现在,丛林星球已经落在了身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我们正朝跃迁点加速而去。“五年,两个月,一天,”飞船说道,“你知道,时间债的算法并不和超光速运行时间呈线性函数关系,它涉及到其他一些因素,比如…”

“啊,老天,”我一面大声喊,一面在自动诊疗箱中抬起手腕,摸向湿冷的额头,“啊,见鬼。”

“安迪密恩先生,你感到疼痛吗?疼痛感应仪没有显示,但你的脉搏不太稳定。我们可以加大止痛剂的用量…”

“不!”我厉声大叫,“不,没事。我只是…五年…啊,该死。”

伊妮娅知道这事吗?她知不知道,我们的这次分别,对她来说将横跨她生命的好几年?也许我本该叫飞船穿越下游的远距传输器。不,伊妮娅的吩咐是取回飞船并乘它飞到天山。上一次,远距传输器带我们到了无限极海。谁知道它这次将会带我们去哪里。

“五年,”我喃喃道,“啊,见鬼。她将…见鬼,飞船,到时候她就是二十一岁了。已经成年。我将错过…我看不到…她不会记得…”

“你确定你没有感到疼痛吗,安迪密恩先生?你的生命体征非常紊乱。”

“别管它,飞船。”

“需要我将自动诊疗舱配置到冰冻沉眠状态吗?”

“过一会儿,飞船。告诉它,今晚治疗我的腿,处理我的高烧,到时候让我睡去。我想至少睡上十小时。离跃迁还有多久?”

“还有十七小时。跃迁点在星系内。”

“很好,”我说道,“十小时后叫醒我。准备好丰盛的早餐,就是我们前一次旅行中庆祝‘星期日’时我常吃的那些。”

“好的,还需要什么吗?”

“嗯,你有没有什么全息记录…是我们前一次旅程中时…关于…关于伊妮娅的?”

“有,安迪密恩先生,有好几小时的记录。比如那次你们在外部瞭望台上,在零重力水泡中游泳的记录。那次关于宗教和理性的讨论。在中央机井的飞行课…”

“很好,”我打断了他的话,“整理好,我吃早饭的时候想看一遍。”

“我将为你准备好自动诊疗,明天七小时的歇息后,你将迎来三个月的冰冻沉眠时间。”飞船说道。

我深深吸了口气。“好。”

“安迪密恩先生,医生希望现在开始修复神经损伤,并注射抗生素。你想睡觉了吗?”

“是的。”

“要不要做梦?药物可以分别为两种神经状态定制。”

“不要做梦,”我回答,“现在暂时不要。以后有的是时间做梦。”

“好的,安迪密恩先生。睡个好觉。”

15

圣神的飞船和士兵终于来到了天山,消息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还在帕里集市岩台,随行的有贝提克和几个当地人。

“我们得告诉伊妮娅。”我说道。在我们四周、头上、脚下,是数千吨重的台架,上面人头攒动,人来人往,大伙讨价还价,此争彼笑,台架也随之一起晃动,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几乎没人听到圣神来临的消息,即便听到,也没人会理解其中的深意。传达消息的是个僧侣,名叫占定,他在达赖喇嘛的冬宫里任教,当时刚刚从首都布达拉回来。幸运的是,占定每隔几个星期就会在悬空寺(这是伊妮娅的工程)兼任竹具工的工作,去寺里的路上,他恰好在帕里集市看见我们,于是向我们打招呼。就这样,我们成了布达拉宫外的头几个知道消息的人。

“五艘船。”占定是这么说的,“有好几十个基督徒。半数是战士,穿着红黑相间的制服。剩下半数中的半数是传教士,所有人一身黑袍。他们到了兰错那儿,对,就是湿婆阳元山附近的水獭湖,租了附近的红教宁玛派寺庙,把寺的一部分作为小礼拜堂,尊奉他们的三位一体神。达赖喇嘛不允许他们驾驶飞行机器,也不允许他们跨越中原的南部山脉,但准许他们在那片地区里自由走动。”

“我们得告诉伊妮娅。”我第二次对贝提克说道,集市上人声嘈杂,所以我凑得很近,以便他能听见我的话。

“我们得去洛京告诉所有人。”机器人说。他转过身,叫其他几人去把余下的东西买好,并叮嘱他们别忘了安排脚夫搬运购置好的建筑材料——缆绳和额外的盆景竹。接着,他举起厚重的背包,系紧安全带上的攀登器件,完事后,向我点了点头。

我举起自己那只沉重的背包,在前面开路,出了集市,顺着梯子爬下平台,来到缆索平台。“我想,走高路比走道要快,你说呢?”

蓝皮肤的男人点点头。我先前在这个问题上犹豫过,吃不准要不要跟他商量回程走高路,因为对贝提克来说,只用一只手,是很难应付缆绳和滑道的。在我们重新团聚后,我很惊讶地发现,他没在手上装金属钩,左胳膊剩下的半截前臂,依旧是一段光滑的残肢。但很快,我就发现他用一条皮带和数条皮质附件,弥补了失去五指的不足。“嗯,安迪密恩先生,”他回答我,“高路比较快。我同意,除非你想用飞行员去送信。”

我瞧了他一眼,觉得他是在开玩笑。飞行员是一族各自独往独来的人,是群疯子。他们站在高高的建筑上,直接架着滑翔伞飞下,顺着从巨型峭壁上吹来的山风,穿越山脊和高峰之间的广阔天地,而不仅仅受限于缆索或桥梁这些工具。他们观赏鸟儿,找寻上升的暖气流,仿佛那是他们生命的源泉…的确是。如果变化莫测的风突然转向,如果上升力突然消失,如果他们的飞行风筝突然出现问题,那他们根本找不到降落的平地。迫降在峭壁上,几乎就意味着死亡。落入下方的云朵中,那铁定意味着死亡。他们需要估算会吹什么风,测算上升气流、下降气流、急流,过程中不容许出一丁点差错…任何错误都将导致死亡的下场。正因如此,他们才独自生活,膜拜神秘异教,开出极大的价码替人办事,比如应达赖喇嘛的请求从布达拉捎信到别处,或是在佛陀庆典的时候拉出祈文横幅,或是替商人将用以打败竞争对手的紧急文件递送至总公司,以打败竞争对手,或者——如传说中所说——前往东方的泰山,由于一百多公里的天堑和致命云层的阻隔,这座山每年有好几个月与天山的其他地方相互隔绝,无法互通往来。

“我觉得,我们不能把这条信息托付给飞行员。”我说。

贝提克点点头。“没错,安迪密恩先生,但这儿的集市上能买到滑翔伞。就在飞行员行会的摊子上。我们可以买两架,这样就能走最短的路回去。虽然很贵,但我们可以卖掉几头柴羊。”

我永远也搞不明白这位机器人朋友是不是在开玩笑。我回忆起最近一次挂在滑翔伞下的经历,不由得想要哆嗦,但忍住了。“你在这个星球上乘过滑翔伞吗?”我问道。

“没有,安迪密恩先生。”

“那其他星球呢?”

“也没有,安迪密恩先生。”

“你觉得要是我们乘的话,成功回去的概率有多大?”我追问道。

“十分之一。”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么,在现在这个傍晚时分,乘索道和滑道的概率呢?”我说。

“只要天没黑,就有九成的把握。”他回答,“如果没到滑道太阳就下山了,就要小一点。”

“那就乘索道和滑道。”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