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都叹了口气。“就我们所知,一旦十字形死亡后,这病毒就会带上感染力。和伊妮娅接触后,这些重生基督徒就会被剥夺重生之礼,并且将会向其他人传染病毒。同样,那些从未得到十字形的人,也能成为这一病毒的传染源。”

“有什么治疗方法吗?比如免疫药?”卢杜萨美问道。

“没有,”阿尔贝都回答,“人道主义者已经研究了三个世纪,想要找到对策,但是,由于伊妮娅病毒是一种自主的纳米技术形式,它会构造自己最适宜的变种携菌体,我们的防御永远也跟不上它的步伐。也许,如果我们有自己的纳米生物军团,将其施放进人类中,有朝一日我们能赶上伊妮娅病毒的脚步,最终打败它。但是,我们人道主义者痛恨纳米技术,所以,我们只能面临这样一个悲哀的事实,一切纳米技术生命都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超出了任何人的控制。纳米技术生命的进化精髓在于自主、自由意志,它的目的完全不同于那些静止不变的生命形式。”

“你是说,人类。”卢杜萨美说。

“对。”

“伊妮娅的第一个目的,”卢杜萨美枢机说道,“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创造她的那些内核邪恶势力的第一个目的,是要摧毁所有的十字形,从而摧毁人类的重生之礼。”

“对。”

“你说有三个目的。那另两个是什么?”

“第二个目的,是摧毁教会和圣神…也就是说,摧毁现在所有的人类文明,”阿尔贝都说道,“当伊妮娅病毒传播出去后,当重生被剥夺后…由于远距传输器仍旧无法运转,基甸驱动器对于单寿命的人类来说,也变得不再实用…这样一来,第二个目的也就达成了。人类将回到陨落后的那种四方割据的部落文化。”

“第三个目的呢?”卢杜萨美问。

“事实上,最后一个目的就是这个内核势力一开始的目标,”阿尔贝都顾问说道,“消灭人类。”

安娜?佩里?考格纳尼执行官大声叫喊起来。“不可能!就算是…旧地被毁灭…被劫持,或是远距传输器的陨落,也没有将人类彻底消灭。我们的族类广泛分布在这个宇宙中,不可能灭绝。有这么多星球,这么多文明。”

阿尔贝都连连点头,但样子非常悲伤。“对,但那是过去。这场伊妮娅瘟疫几乎能散布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那种杀死十字形的病毒会变化出新的阶段,它们将入侵人类DNA的每一寸土地。当圣神陨落后,驱逐者也将再一次入侵…这一次他们会马到成功。他们早已臣服于纳米技术,改变了自己的基因,已经不再是人类。没有了教会,没有了圣神,没有了圣神舰队,人类没有了保护,驱逐者将搜刮幸存人类的DNA,用纳米技术的瘟疫感染他们。人类…我们所知的人类,教会一直在保护的人类…几年后就将不复存在。”

“之后会有什么东西?”卢杜萨美枢机用他低沉的嗓音问道。

“无人知晓,”阿尔贝都轻声说道,“就连伊妮娅、驱逐者或是释放这一终极瘟疫的内核邪恶势力也不知道。纳米技术生命形式将会按他们自己的议程进化,由着他们的奇思怪想改造人类的形体,只有他们掌控着自己的命运。但那命运将不再和人类有关。”

“上帝啊,上帝啊,”矶崎健三念祷着,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朗声大叫,“我们该怎么做?我们该怎么做?”

令人惊讶的是,回答他的竟然是教皇陛下。

“三百年来,我们一直在担心这一危险的瘟疫,一直在和它斗争。”陛下轻声说道,他那悲伤的双眼表现出莫大的痛苦,“我们最初的努力,是想要在伊妮娅散布传染病之前抓住她。我们知道,她从她的时代逃到我们的时代,这不是源于恐惧,因为我们无意伤害她,而是因为她想要将病毒洒向整个圣神。

“事实上,”陛下补充道,“我们怀疑伊妮娅并不知道她所携带的病毒会对人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只是内核邪恶势力的一枚无知棋子。”

海伊-摩迪诺执行官突然开口,语气非常强烈。“在这个孩子从光阴冢中出来的那天,我们本该用等离子弹将海伯利安轰成渣,应该给整个星球消消毒,不该冒一丝风险。”

对于这不可饶恕的打断,陛下没有感到不快。“是的,孩子,的确有人强烈要求那么做。但教会不忍心下令杀死这样一个小女孩,更加不愿意毁灭那么多无辜的生命。我们和内核中的预言势力协商了一下…他们发现,在抓捕女孩的最后行动中,有一个名叫德索亚神父舰长的耶稣会士能出上一份力…但我们想要和平地抓住小女孩的所有企图都落了空。四年前,圣神舰队本可以将她的飞船轰成灰,但舰队得到的命令是不能这么做,除非万不得已。所以,我们继续努力斗争遏制她的病毒入侵。矶崎健三,你们所必须做的,是继续支持教会的尝试,即便我们已经加强了这些尝试。阿尔贝都先生?”

灰衣男子再次开口。

“想象一下,这场即将到来的瘟疫,就像是一颗富氧星球上的森林大火,所到之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除非我们能遏制住它,将它扑灭。我们首先要做的,是移走森林中不必要的枯木和树枝——也就是易燃物。”

“非基督徒。”佩里?考格纳尼执行官喃喃道。

“正是。”阿尔贝都顾问说。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必须被终结的原因,”宗教大法官说,“‘西贡丸’号上的那数千人,其余数百万,数十亿人。”

教皇乌尔班十六世举起手,这次是在令手下住口,而不是赐福。“不是被终结!”他一脸严峻地说道,“我们没有伤害一条生命,不管是基督徒,还是非基督徒,都没有。”

诸权贵困惑地面面相觑了一番。

“陛下所言不虚。”阿尔贝都顾问说。

“但他们没有知觉…”宗教大法官甫一开口,便马上顿住了,“圣父,我深感歉意。”他对教皇说道。

陛下摇摇戴着法冠的脑袋。“约翰?多米尼各,无须道歉,这些话题引人动情。请解释一下,阿尔贝都。”

“是,陛下,”灰衣男子说道,“‘西贡丸’号上的那些人确实没有知觉,陛下,但他们也没有死亡。内核…内核中的人道主义势力…完善了一项技术,可以将人类暂时置于停滞状态,既没有死亡,但也没有知觉…”

“就像是冰冻沉眠?”亚伦执行官说道,此人在皈依前,经常通过霍金驱动器旅行。

阿尔贝都摇摇头。“更加复杂,但危害也更小。”他点起精心修剪过的手指甲,打了个手势。“过去七年间,我们处理了七十亿人类。接下来的十年里,或是更长时间里,我们还必须处理四百二十多亿。偏地有许多许多星球,非基督徒占多数人口,就算在圣神空间内也有很多。”

“处理?”佩里?考格纳尼执行官问道。

阿尔贝都露出狰狞的笑容。“首先,圣神舰队将星球隔离,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一行动的真正目的。接着,内核的机器人飞船抵达轨道,用我们的停滞设备扫荡星球的住人区域。而一心会则提供飞船、资金和人力劳动。主业会使用运输机将这些停滞的肉体转移…”

“为什么要转移?”宗教大法官问,“为什么不把它们留在他们的家园?”

回话的是教皇陛下。“它们必须被藏在伊妮娅瘟疫无法企及的地方,约翰?多米尼各。它们必须仔仔细细…漂漂亮亮地安置在安全之处,直到危险过去。”

宗教大法官俯下脑袋,表示理解和恭顺。

“还有一件事,”阿尔贝都顾问说道,“我的势力创造出了…一种士兵…他们只有一件使命,就是在伊妮娅散布出致命的病毒前,找到并抓住她。四年前,我们启动了第一个,她的名字叫拉达曼斯?尼弥斯。这些搜猎者只有几个,但他们的装备可以应付内核邪恶势力扔给他们的任何障碍物…甚至是伯劳。”

“控制伯劳的,是内核的终极派和其他邪恶势力?”法雷尔神父问道。这是这个男人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们是这么认为的,”卢杜萨美枢机回答,“这个魔鬼似乎是和伊妮娅站在一起的…在帮她传播病毒。同样,终极派似乎找到了什么办法,可以为这个女孩开启特定的远距传送门。恐怕,恶魔已经在我们的时代找到了一个人选…还有同盟。”

阿尔贝都竖起一根手指。“我必须强调一点,一切拥有单一意识的造物都是非常危险的,就算是尼弥斯和其余的搜猎者也一样。一旦我们抓住小孩,这些赛伯人就会被终结。他们的存在,只是因为伊妮娅瘟疫所引起的巨大危险。”

“圣父,”矶崎健三说道,双手紧紧合十,“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祈祷,”陛下说道,那双黑色的双眼充满了痛苦和责任,“祈祷,并支持我们圣母教会为了拯救人类所做的一切付出。”

“反抗驱逐者的圣战将继续下去,”卢杜萨美枢机说道,“我们会尽一切力量,将他们拒之门外。”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阿尔贝都顾问说道,“内核发展出了基甸驱动器,现在正在研究新的技术,帮助人类提升防御能力。”

“我们将继续搜寻这个女孩…不,应该是女子。”卢杜萨美补充道,“一旦将她缉拿归案,我们将会把她隔离起来。”

“如果无法将她缉拿归案呢,大人?”宗教大法官穆斯塔法枢机问道。

卢杜萨美没有回话。

“我们必须祈祷,”教皇陛下说道,“在这个对教会、对人类种族十万火急的时刻,我们必须请求基督的帮助。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尽一切能力,还要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我们必须为基督的所有兄弟姐妹的灵魂祈祷,甚至是为伊妮娅的灵魂祈祷,尤其要祈祷这一点,事实上,她无意将她的族类带进如此危险的境地。”

“阿门。”卢卡斯?奥蒂蒙席念祷着。

当小教堂内其余诸人都跪倒在地,埋下脑袋的时候,教皇乌尔班十六世站起身,走到祭坛前,开始吟唱感恩弥撒。

14

伊妮娅。在别的意识出现前,她的名字首先浮现了出来。我还没想到自己,便想起了她。

伊妮娅。

接着,疼痛、噪声、倾泻的雨水一股脑儿地出现了。唤醒我的主要原因是疼痛。

我睁开一只眼,另一只眼似乎被血块或别的东西黏住了,怎么也睁不开。没等我记起自己是谁,是在什么地方,我就感受到身上无数伤口传来的疼痛,右腿的疼痛尤其严重。接着,我记起了自己是谁,继而记起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大笑起来。或者,更准确地说,我试图大笑。但由于嘴唇开裂肿胀,上面布满了鲜血和黏糊糊的东西,一边嘴角根本张不开。于是那笑声变成了某种发狂的呻吟。

我被某种浮空乌贼鱼一口吞掉了,那个星球上,全是一望无垠的空气、云朵和闪电。现在我是在那头怪兽闹哄哄的肚子里,正被一点点地消化。

的确闹哄哄,如爆炸般,轰隆隆、啪啦啦,一种吵闹的撞击声,就像是大雨落在热带森林中的声音。我用一只眼瞄了一下,黑漆漆的…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接着又是漆黑一片,只有视网膜上留下红色的余影…接着又闪过一阵白光。

我回忆起,我乘坐帆伞下的小舟沿途前进,一场可怕的龙卷风和行星级的风暴朝我扑了过来,最后那头怪兽把我吞了,但是,眼前并不是那场风暴。这是雨滴落在树冠上的声音。击打在我脸庞和胸脯上的东西,是那破烂的尼龙绳、帆伞的残骸、湿乎乎的棕榈叶,以及碎裂的玻璃纤维。我斜眼朝下望去,等着闪电照亮眼前的一切。小舟的确还在,但已经四分五裂,我的腿也在…大部分还卡在小舟的船壳中…左腿完好无损,还能动,但右腿…我痛苦地大叫。右腿显然是断了,虽然没看见有骨头从肉中戳出,但我肯定,小腿肯定是骨折了。

尽管如此,我身上其他地方似乎都没有大的损伤。只有擦伤和刮伤,脸上和手上凝结着斑斑血迹,裤子已经和碎布没有差别,衬衣和背心也褴褛不堪。我转转身,弓弓背,伸伸胳膊,屈屈手指,扭扭左腿的脚趾,又试图扭扭右腿的,我差不多算是完整无缺…背部没骨折,肋骨没断,神经也没损伤,只不过右腿有点问题,那里传来的疼痛就像是血管中拉进了带刺的铁丝网。

下一道闪电划过的时候,我试图评估一下自己身处的环境。我和破裂的小舟似乎是陷在了森林中一棵树的树冠上,卡在了断裂的枝丫间,还被破烂的帆伞和黏人的吊伞索裹住了。这里正在遭受着热带风暴的袭击,棕榈叶不断朝我们砸来。四周黑漆漆的,唯有闪电不时打破黑暗。我现在正挂在树上,无法判定离地面有多少距离。

树?地面?

我飞了半天的那个星球根本没有地面…或者说,虽有地面,但我碰到它时,早已被压力压成了拳头那么小的东西。况且,在那类木星球的核心之处,就连氢气也会被挤压成金属形态,怎么可能会有树呢?如此说来,我已经不在那个星球上,也不在那头野兽的肚子里。那我是在哪儿?

雷声在四周轰鸣,就像是等离子弹爆炸了。风渐起,吹得小舟在那不牢靠的树顶上摇晃,我也痛得大叫起来。我大概昏迷了一小会儿,因为当我醒来的时候,风已经平息了下来,大雨正捶打着我的身体,就像无数只冰冷的拳头。我擦去眼旁的雨水和血块,终于发觉自己在发烧,即便淋着冰冷的雨水,我的皮肤还是非常烫。我在这儿待了多久了?我的伤口中,爬进了什么恶毒的微生物?在那个浮空乌贼怪的肠胃中,它和我分享了什么细菌?

照逻辑看,我在那个类木星球的云朵中飞着飞着,后又被触手乌贼怪吞噬之类的都是热病下的一场梦,在逃出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后,我直接被传送到了这里…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其余一切都是梦中的场景。但是在这暴雨之夜中,我周围包裹着的,是那已经展开了的破破烂烂的帆伞。我的记忆也栩栩如生。还有一些逻辑无法解释却合乎情理的事实。

风摇动着树木。破损小舟在碎裂枝叶组成的不牢靠巢穴中往下滑了一点,从断腿处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

我意识到,我最好清醒地认清我目前的处境。小舟随时都会滑下去,树枝也很可能断掉,这一大团碎裂的玻璃纤维,牵扯的尼龙-10吊索,湿乎乎的记忆帆伞破布,都将坠向下面的黑暗之中,把我和那条断腿一起拖下去。现在,闪电出现的频率减少了,我被丢在黑暗中,浸在雨中,摇摇晃晃。没有闪电,我无法看清身下的东西,只知道有更多的树枝,隔着大片的黑暗,还有灰绿色的粗厚树干,以螺旋形紧紧地互相扭缠。我没有认出这是什么树。

我在哪里?伊妮娅…这回你把我送到了哪里?

我不再想这些事。这差不多就像是某种祈祷,我不打算养成这样一个习惯——向一个女孩祈祷,而这个女孩,四年来我和她一同旅行,保护她,和她共进晚餐,和她辩论。我想,尽管如此,丫头,你本可能送我去一些容易应付的地方。我是说,如果你在这事上有选择的话。

雷声轰鸣,但是没有闪电照亮下方。小舟动了动,开始往下陷,破裂的船头突然一歪。我朝身后抓去,舞动双手,想要抓住先前看到的一根粗树枝。那里有一大堆碎裂的树枝,裂开的锋利茎秆儿,还有带着锯齿边的棕榈叶。我又抓又扯,想要把断腿从小舟破裂的座舱中抖脱出来。但那些树枝很松软,结果我只拉出来半条腿,疼痛让我一阵犯晕。我觉得眼前有黑点在舞动,但这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所以事实上也没什么差别。我冲着摇晃小舟的一侧呕吐起来,接着再次伸手,想要在纷乱的断裂树枝中找到牢固的抓手。

话说回来,我到底是怎么到那树梢上去的?

无关紧要。此时此刻,除了逃出这片乱糟糟的碎裂玻璃纤维,还有这缠结的吊伞索,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

用我的小刀,从这片缠人的乱麻中砍一条路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