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们可以找艘没坏的电磁车,那样才有型呢。”我低声说,步枪举着,“不是这种有破蓬装饰的玩意。”这玩笑就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蹩脚,但那天凌晨,我可是鼓了多大的劲才开了这样一个小玩笑啊。

“来吧。”伊妮娅低声说着,沿钢梯走下码头,走上破烂不堪的木筏。我匆匆跟上她,一手握着步枪,枪口对准那铬制的噩梦,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陈旧的梯子。贝提克跟着我们,不发一言。

先前我还没有注意过我们的木筏有多么破烂,多么脆弱。那些砍短的原木有好几处都已开裂,前部三分之一已经覆满了水,包住了伯劳巨大的双脚,帐篷上堆满了夜晚沙暴刮来的红沙。方向舵看起来似乎随时都可能散架,我们留在船上的装备看上去也像是被抛弃了好长时间似的。我们把背包丢进帐篷,站在木筏上,心中犹豫不决地望着伯劳的背影,等着它的动静——就像三只老鼠爬上了睡着猫儿的地毯上。

伯劳没有转身。它的背部并不比正面令人安心,唯一的区别在于,那双暗红色眼睛不再凝视着我们。

伊妮娅招招手,朝那怪物走去。她举起一只小手,但并没去摸那满是尖钉和刺线的肩膀。她转身看着我和贝提克,说道:“没事的。走吧。”

“怎么会没事呢?”我低声朝她吼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小声说话…但不知怎的,在那东西旁边几乎不可能正常说话。

“如果它是来杀我们的,那我们早就死了。”女孩平静地说。她走到靠近码头的一侧,脸色依旧苍白,肩膀低垂着,拾起一条撑杆,“请解开绳子。”她对贝提克说,“我们得走了。”

机器人径直走向前,进入伯劳的势力范围内,他没有瑟缩,按伊妮娅的命令解开船头的绳子,把它卷成一圈。我一只手解开了船尾的绳子,另一只手一直紧紧握着步枪。

有这个庞然大物站在前头,木筏的吃水变得更低了,水漫过筏面,几乎要流到帐篷里。前头和左右的几根木头都松动了。

“我们得先修修这筏子。”我说着,拿过舵,把步枪放到脚边。

“先去下一颗星球。”伊妮娅说着,还在用力撑着木筏,想进入河中央,“等我们过了这入口。”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我问。

她摇摇头。今早,她的头发似乎有点暗淡。“我只知道这是最后一天。”

几分钟前她已说过这话,现在我又感到了和刚才一样突如其来的恐慌。“你肯定吗,孩子?”

“肯定。”

“可你却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不知道。不是非常肯定。”

“那你知道什么?我是说…”

她面无血色地笑笑。“我知道你的意思,劳尔。我知道的是,如果我们能活过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就去寻找我梦中的那栋楼。”

“什么样的楼?”

伊妮娅张嘴想要说话,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靠着撑杆休息了一会儿。现在,我们正在河流中央快速前进。城区高耸的建筑群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河岸两旁的小公园和人行道。“等我看到那栋楼时,我就会知道。”她放下撑杆,走过来拉住我的衣袖,轻轻地说起话来,我弯下身子,仔细倾听。“劳尔…如果我…失败了…而你…成功了…请回家,把我所说的告诉马丁叔叔。关于狮虎熊…关于内核的目的。”

我抓住她瘦弱的肩膀。“别那么说。我们会一起成功的,等我们见到马丁,一定要你来亲口告诉他。”

伊妮娅点点头,却不甚自信地回到撑杆边上。伯劳依旧目视前方,水花在它的双脚间荡漾,清晨的曙光开始在它体表的荆棘和刺线上闪耀。

我曾以为离开马什哈德城后,会进入开阔的沙漠,但这回我又错了。河畔公园和人行道的树木愈加繁茂——常蓝植物、变种旧地落叶乔木,更是蓬勃生长着黄色和绿色棕榈树。很快,我们就将城市建筑抛到了身后,宽广平直的河流进入了一片茂密的森林。现在依然是清晨,但初升的太阳已让人感受到强有力的热量。

船行在河流中央,不大需要掌舵。我把它绑好,脱下衬衫,叠整齐,放入背包顶部,然后从女孩手里接过左舷的撑杆,她显然已经精疲力尽,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望着我,但没有说什么。

贝提克把超薄帐篷折了起来,抖掉聚积的大半沙子,然后坐到我旁边,现在,水流正载着我们绕过一个大弯,进入了一片更加浓密的热带雨林。机器人穿着一件宽松的衬衣、一条破旧的亚麻短裤,就是在希伯伦和无限极海时的那副打扮,脚边放着宽沿草帽。就在我们漂入茂密的丛林时,伊妮娅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走到木筏前端,坐到了一动不动的伯劳身边。

“这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我一面说,一面撑好木筏,它正被水流冲得向岸边靠去,“沙漠里不可能有足够的降雨来维持这些树木。”

“我猜,这是什叶派朝圣者人工种植的大型林园,安迪密恩先生。”贝提克说,“听。”

我侧耳倾听。雨林里充满了活力,鸟儿啁啾,和风飒飒。在这些声音之下,我听到自动喷灌系统的咝咝声和咔嗒声。“真不可思议。”我说,“他们竟然用珍贵的水资源来维护这个生态系统。这林园的范围肯定有好几公里吧。”

“天堂。”伊妮娅说。

“什么,孩子?”我把木筏撑回河流中央。

“早先的穆斯林主要是旧地的沙漠民族。”她轻声说,“在他们的头脑中,水源和草木就是他们的天堂。马什哈德是宗教中心,也许这儿的景象是为了让到来的信徒看见,如果遵守安拉在《古兰经》里的教义,将会得到怎样的厚报。”

“成本昂贵的内部试映会。”我说道。河流慢慢变宽,木筏又朝左偏去,我稍稍撑了一下。“我想知道这些人都出了什么事。”

“圣神。”伊妮娅说。

“什么?”我没听懂。“希伯伦、库姆-利雅得…这些星球上所有人失踪的时候,是在驱逐者的控制之下啊。”

“圣神的一家之言。”伊妮娅说。

我思量着她的话。

“劳尔,这两颗星球有什么共同点?”她问。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们的人民都是坚定的非基督徒。”我说,“拒绝接受十字形。犹太教徒和穆斯林。”

伊妮娅没有接话。

“那想法真可怕。”我说着,一阵反胃,“也许教会被引入了歧途…圣神恃权傲物…但是…”我擦掉流入眼睛的汗水。“我的天…”我说着,咬牙说出了那个词,“种族屠杀?”

伊妮娅转头看着我,在她身后,伯劳插满利刃的双腿正闪着寒光。“我们无从得知。”她非常平静地说道,“但是,劳尔,在教会和圣神中,的确有人做得出来。记住,梵蒂冈几乎是完全依靠内核来维持对重生的控制——通过这种方式,控制所有星球上的所有人。”

我不住地摇头。“可是…种族屠杀?我无法相信。”这念头只会让我联系到贺瑞斯?格列侬高和阿道夫?希特勒的传说,但不会让我联想到这辈子所见过的人和机构。

“有什么可怕的事正在发生。”伊妮娅说,“所以我们才被安排走了这条线路…经过希伯伦和库姆-利雅得。”

“你说过这话。”我边说边使劲撑着木筏,“有人为我们定了线路,但不是内核所为。那又是谁呢?”我望着伯劳的背影。这里的白天闷热异常,我正挥汗如雨,而耸现在我面前的那个怪物,全身却是冰冷的刀刃和荆棘。

“不知道。”伊妮娅说着,扭回头,小臂放在膝盖上,“远距传输器到了。”

传送门矗立在我们面前。繁茂的丛林也已侵入了它的领地,藤蔓缠绕其上,整座拱门锈蚀斑斑。假如这里还是库姆-利雅得的天堂花园,那显然疏于管理。那片绿色华盖之上的蓝天,只有几丝红色的尘云在随风飘曳。

我让木筏驶向河流中央,将撑杆放在左舷,之后倒回去拿步枪。种族屠杀的念头依旧在我脑中徘徊不去,作呕的感觉还在。而现在,我们即将迈向等待着我们的未知目的地,我脑海中闪过冰穴、瀑布、海洋星球与活生生的伯劳的图景,这让我的肚子更加难受了。

“抓紧。”经过钢铁拱门时,我不由自主说了句废话。

前方的景色渐逝,之后变幻,仿佛周围和头顶有一道热雾正闪着微光。突然,光线变了,重力变了,我们的世界也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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