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重生?”德索亚轻声问道。

下士点点头。她的头发很黑,剪得很短,刘海柔柔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

“祝你早日习惯。”神父舰长说着,“虽然实际上,每一次苏醒都和第一次差不多…艰难而又痛快。”

尼弥斯啜着咖啡,在微重力下,她似乎有些小心翼翼,红黑相间的制服衬得她的皮肤更加苍白。

“我们不是应该马上出发去神林星系吗?”她试探地问道。

“很快就出发。”德索亚神父舰长答道,“我已经命令‘拉斐尔’号在十五分钟内离开这条轨道。我们将以两倍重力加速度行进到最近的跃迁点,在回到重生龛躺椅上前,还可以休息几个小时。”

尼弥斯下士不禁微微有点发抖,似乎是想到又将经历一次这番痛苦。她像是急于要转移话题,在瞥了眼填满窗户和视屏上耀眼的行星边缘后,说道:“都封冻成这样了,怎么会有人在河上前进呢?”

“我想,河是在冰下。”格列高利亚斯中士说道。这名高大的士兵一直仔细地打量尼弥斯。“这些其实是自陨落以来再度冻结的大气,特提斯河一定在冰下流淌。”

尼弥斯下士惊讶地扬起一条深色的眉毛。“神林又是什么样的?”

“你不知道吗?”格列高利亚斯问,“我还以为圣神的所有人都听说过神林呢。”

尼弥斯摇摇头。“我是在希望星上长大的,那是颗农业和渔牧星球,那儿的人对其他地方都不太感兴趣,不了解圣神的其他星球…也没听过环网时代的那些传说。我们大多数人都一直靠着土地或海洋勉力维持着生计。”

“神林是古老的圣徒星球。”德索亚神父舰长说着,把咖啡杯放进图表桌内的凹处,“它曾经是个美丽的星球,可惜在陨落前的驱逐者入侵中,被烧得面目全非了。”

“对。”格列高利亚斯中士点点头,“圣徒的缪尔兄弟会是一种崇拜自然的异教徒。他们把神林改造成了一个森林星球——那些树木比旧地的红杉和美洲杉都还要高,还要美丽。圣徒生活在那儿,一共两千多万人——他们在美丽的树上建造了城市和平台。但他们在战争中站到了错误的一方…”

尼弥斯下士正啜着咖啡,她抬起头来。“你是说他们站在了驱逐者那一方?”听她的语气,似乎对这个念头相当震惊。

“正是,姑娘。”格列高利亚斯说,“可能是因为当时,他们拥有可以航空的树…”

尼弥斯笑了,声音短促而尖厉。

“他是说真的。”纪下士说道,“圣徒用尔格——毕宿五产的一种能够束缚能量的生物——将那些树密封在九级密蔽场内,并装备了星系内核反应驱动。他们甚至拥有合格的霍金驱动器,能进行星际飞行。”

“会飞的树。”尼弥斯下士说着,又刺耳地笑出声来。

“对他们的忠心,驱逐者给予的回报却是派了一队游群去攻击神林,于是一些圣徒驾着这些树飞走了。”格列高利亚斯继续道,“可大多数树都被烧毁了…这颗星球的大部分地方也是一样。据说,整整一个世纪来,这个星球的大多数地方都只剩余灰。烟云还创造出了核冬效应。”

“核冬?”尼弥斯问。

德索亚仔细地观察着年轻女人,心里思量着,为什么一个这么幼稚的人,会在特殊使命中被选中授予教皇触显。是不是因为在必要时刻,杀手的天真也是其力量的一部分?

“下士,”他发话了,对女人说道,“你说你是在希望星上长大的…有没有参加过那里的地方志愿军?”

她摇摇头。“我直接进入了圣神军队,神父舰长。闹了土豆饥荒…征兵人员说可以进行外世界旅行…于是,嗯…”

“你在哪里服役?”格列高利亚斯问。

“只是在自由岛接受了训练。”尼弥斯说。

格列高利亚斯支起手肘凑向前。一点六倍重力让人更倾向于坐着。“哪一旅?”

“二十三旅。”女人说道,“六团。”

“尖啸之鹰。”纪下士说,“我有个朋友,是个女的,也被调到了那儿。你的指挥官是不是科尔曼?”

尼弥斯又摇摇头。“我到那里的时候,指挥官是蒂灵。我在那儿只待了十个当地月…啊…我想,大约是八个半标准月。我是作为综合战斗专家训练的,后来他们招募志愿者参加第一军…”她声音逐渐变小,似乎这是机密信息。

格列高利亚斯抓抓下巴。“奇怪,我没听说过部队里有这支队伍。可军队里的秘密,时间一长总会传出去。嗯,你在这支…第一军里训练了多久?”

尼弥斯直勾勾地望了一眼大块头。“两个标准年,中士。那一直是机密…直到现在。我们大部分的训练都是在李三和兰伯特星环的领土。”

“兰伯特。”大块头中士沉吟道,“那么你接受过应有的低重力和零重力训练。”

“比我应接受的还多。”拉曼达斯?尼弥斯下士淡淡一笑,确认道,“在兰伯特星环时,我们曾在佩里格林的特洛伊星丛训练了五个月。”

德索亚神父舰长觉察到闲聊突然变成了审问。他不希望新船员因为他们的问题而感觉受到了攻击,可他和纪下士与格列高利亚斯一样好奇满满。另外,他还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么说,这个第一军的职能非常类似于海兵?”他说,“舰对舰的战斗?”

尼弥斯摇摇头。“不,不…舰长。不只是零重力条件下的舰对舰战斗战术那么简单。编组第一军的主要目的,是要向敌人宣战。”

“什么意思,下士?”神父舰长轻声问,“我在舰队这么多年了,百分之九十的战场都位于驱逐者领域。”

“对。”尼弥斯说着,脸上又浮起淡淡的笑容,“但你们总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舰队行为。而第一军将会真正占领这些地方。”

“但大多数的驱逐者领域都是在太空中!”纪说道,“小行星,环轨森林,乃至外层空间…”

“完全正确。”尼弥斯说着,脸上依然挂着微笑,“第一军将会在他们的土地上与之作战…即便是太空,也奉陪到底。”

格列高利亚斯瞥见了德索亚的目光,它仿佛在说,别再问了,但中士摇摇头,继续道:“嗯,我不明白这些自吹自擂的军团士兵要怎样学会——并且完成——瑞士卫兵在十六个世纪以来都无法办到的事。”

德索亚飘起身。“两分钟后开始加速,咱们回到各自的躺椅上去。在进入跃迁点前,我们再来谈谈神林和那儿的任务。”

在以光速进入星系后,“拉斐尔”号在两百倍重力下花了几乎十一个小时进行制动减速,才终于刹住了车,不过,计算机已经定位出一个足以传送到神林星系的跃迁点,那里离天龙星七号只有三千五百万公里。飞船可以从容地以一倍重力加速,并于大约二十五小时后到达那里,但德索亚命令它以两倍重力、用六个小时离开星球重力井,之后再增加能量开启能量场,以一百倍重力、用一小时时间完成最后的冲刺。

能量场启动后,这队人马将神林的最终安排检查了一遍——首先是三天的重生时间,接着由格列高利亚斯中士领导地面小组调度登陆飞船,继而监督该地五十八公里长的特提斯河段,最后准备捕获伊妮娅和她的同党。

“经过这么多事之后,为什么陛下开始为我们指引搜寻之路了?”他们向重生龛移去时,纪下士问道。

“神启。”德索亚神父舰长说道,“好嘞…大家都躺好,我来检查仪表。”

在传送前的最后几分钟里,他们通常都会关闭重生龛,只留下舰长在外面站岗。

在那仅有的几分钟里,德索亚独自一人面对着指挥仪表板,他快速调出他们进入希伯伦星系后遭受异常中止并迅速逃离的记录。在从佩森星系起飞前,他已经看过了这些,但现在他又把这些视频和数据记录快放了一遍。丝毫不差,也似乎滴水不漏:从希伯伦的轨道附近射来炮火,而此时他和两名士兵依然躺在重生龛中——燃烧的城市,满目疮痍的景色,希伯伦支离破碎的村庄升腾起滚滚浓烟,涌入沙漠的天空,变成一堆放射性废墟的新耶路撒冷——然后,雷达捕捉到三艘游群驱逐舰。“拉斐尔”号中止重生周期,开始逃跑,她载着三个待苏体,将强化聚变驱动的能力发挥到极致,以两百八十倍重力迅速离开星系。而另一方面,驱逐者必须将能量转移用以提升内部能量场,不然就得死——这些野蛮人没有重生的能力——这样一来,在追逐中,他们永远也无法制造出超过八十倍的重力加速度。

视频也是如此——驱逐者的聚变驱动器拖曳出修长的绿色尾迹,他们试图从将近一个天文单位之外用切枪攻击“拉斐尔”号,防御场轻而易举地阻截了如此远距离下发射来的能量,这一点,飞船也如实记录了下来,最后,飞船选择了最近的跃迁点,传送到无限极海星系…

一切都合乎情理,视频也极有说服力。但德索亚一点都不相信。

神父舰长并不确定自己为什么持那么大疑虑。当然,视频记录不具有任何意义;一千多年前,自数据时代开始之日起,就算是孩子,都可以通过家用电脑伪造极为逼真的视频图像。不过要伪造飞船的记录,可是相当费劲——那是个高技术的活计。为什么他现在会怀疑“拉斐尔”号的记录?

离传送只有几分钟的时候,德索亚调出了最近飞入天龙星七号星系的记录。他坐在指挥椅上,回头扫了一眼——三个重生龛躺椅全都已经封闭,没有一丝声音,信号灯显着绿色。格列高利亚斯、纪下士和尼弥斯都醒着,等待着传送和死亡。德索亚知道,在这最后的几分钟里,中士会祈祷,纪下士则通常会通过重生龛的显示器读书。但他不知道那女人会在舒适的龛座里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有些过分执迷了。我的咖啡杯被人动过,杯把方向不对。醒来之后,德索亚一直努力回忆着,在佩森星系时,是否有人去过更衣室,碰过咖啡杯。没有——在从佩森重力井中爬升的途中,没人去过更衣室。那个女人,尼弥斯,比他们先上船,但在她进入重生龛躺椅后,德索亚用过咖啡杯,并放回了原位。对此他非常确定。并且,他是最后一个进入重生龛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加速或者减速可能会震碎普通的咖啡杯,可他的杯子是特制的,能承受极高的重力水平,而信使舰船“拉斐尔”号的制动方向与它的航向线性相接,根本不会改变内部物体的横向位置。放咖啡壶的桌屉也是特制的,里面的东西不会随意移动。

德索亚神父舰长是一个水手。这项职业传承了几千年,从航海至航空,凡是水手,都着了魔般地要把所有东西放在确定位置。他是个航空员,在护卫舰、驱逐舰、火炬舰船上将近二十年的任职经验让他知道,只要有什么东西没完全放好,那么在飞船回到零重力时,那东西会立马砸到他脸上。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像老水手一样养成了习惯,不管是在黑暗还是在风暴中,想要什么东西,只需要一伸手,不用瞧就能拿到。他想,就算咖啡杯手把被移了位也不是个大问题…不过事实上的确是。拥挤的指挥舱里,他们就用那五人图表桌办公,每人仅有一席之地,而那桌子还兼作餐桌。当他们用这张桌子来描绘航线或查看行星地图时,每一个人——包括芮提戈活着的时候——都在他们的固定位置或坐或站或飘。这是人类的本性,也是空兵的第二习性,要保持整洁的习惯,少有变故。

有人碰过他的咖啡杯把,使它挪了方向——也许是零重力时,有人把膝盖顶在那里,以保持他…或者她…的平衡。过分执迷了。一点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