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好抗压服后,我们又穿上了外层幻灵长袍。库奇阿特为我们把长袍的头部拉下(先前从未拉得这么低),又扣紧牙齿,这样我们就只能透过目镜向外看,像是在抗压服上戴了个粗制滥造的头盔。然后,我们又穿上一双幻灵皮靴,它能包覆住小腿,几乎快到膝盖。之后奇阿库拿起骨针,用力缝紧外层长袍。水袋和气袋都用带子悬在靠近长袍上的一个开口,水要是快没了,可以很快把它拆下,重新把袋子灌满。奇奇提库,负责搬运燃料球火盆的那个,总是在一刻不停地忙着把大气融化成水和空气,哪怕是在上路之后,也一直不停歇。他将替换用的皮袋按精确的顺序递来,先是库奇阿特,最后是我。我现在起码明白了猎队的次序,也明白了在地表遇到危险时,为什么猎队会立即排列成一个圈,保护搬火人奇奇提库,把他围在中间。这并不只是因为他携带的重要物品具有宗教意义和象征意义,也是缘于他持续的警觉和劳作,让我们得以存活。

就在我们走出洞穴,即将踏上穿越地表冰面和旋风的旅途时,我们在这身行头又加上了最后一件。奇阿库带着几个人,从入口附近的一个暗窖里取出许多长长的黑色冰刀,那玩意底部锋利如剃刀,顶部却平坦而宽阔,与脚上的短靴十分契合。这一次,我们又用幻灵皮绳将这些冰刀绑在靴子上。它们是冰鞋与越野雪橇的巧妙结合,我在冰川上那满是划痕的冰面上笨手笨脚地滑了十米后,终于意识到,脚下踩着的,是幻灵的利爪。

我很怕在一点七倍重力下摔倒,因为每次摔倒,都等于背上又多了十分之七个劳尔?安迪密恩。但我们很快就掌握了驾驶这东西的技巧,另外我们也绑了足够的缓冲垫,不会摔疼。后来,要是遇到太粗糙的地表,我就拿出从木筏上切下来的一根短原木,用作超大号滑雪杖,拄着它前进,犹如撑着一只一人的木筏。

如今我得承认,我很希望那次出行时大家能合张影,留下一张全息图像或者照片。我们外面罩着幻灵皮,里面衬着内皮抗压服,带着幻灵胃做的气袋、大肠做的气管,拿着骨矛、等离子步枪、背包,脚蹬利爪雪橇,一定看起来像旧地旧石器时代的宇航员。

这些东西非常好使。我们迅速地穿过了雪和冰晶组成的雪脊,比在冰廊里行进的速度快得多。地表旅途中有段很短的时间,吹了一阵子南风,于是,我们可以张开穿着幻灵长袍的手臂,在风的推动下横越平坦的冰域,就像一艘艘出航的帆船。

天龙星七号那冻结大气的表面,有着严酷而令人难忘的美。天空一片空白,太阳升起的时候,也和在月球表面上一般漆黑,但就在日落之后,马上会有数以千计的璀璨星辰纷然呈现。我们的长袍和内层抗压服,能让我们在白天的时候经受住如太空中的高温和低温,但到了晚上,显然连奇查图克人也无法抵御那种寒冷。幸运的是,我们穿越地表的速度足够快,途中只会经历一次六小时的黑暗,那时需要找地方躲避,而奇查图克人也精确地计算过出发时间,所以在夜幕降临前的一整天的阳光照射,我们一分也没浪费。

地表上,没有山或者什么其他东西大过冰脊或冻溪,除了我们刚到冰面上的头几个小时里,看到初升的太阳照射在遥远南面的一块冰冻物上。我突然意识到,那就是格劳科斯神父所在的摩天楼,它掩埋在好几公里外的冰层里,唯有顶端突立出来。除了那之外,地表平淡无奇,毫无特征,好一阵子,我想不通奇查图克人究竟依靠什么来确定方向。但很快,我就发现库奇阿特看了看太阳,然后又看看自己的影子。那短暂的一天里,我们继续向北滑去。

奇查图克人滑冰/滑雪的时候,以紧密的防御队形前进,搬火人和巫医两人在中间,负责照管火和空气/水袋,两翼是举着长矛的战士,库奇阿特领头,奇阿库(现在我们意识到,他显然是二把手)断后,时刻保持警惕,几乎像是在往后滑。每个奇查图克人的袍子上都拴着一根长长的幻灵皮绳(在我们三人穿衣服的时候,也给我们拴了一些),一次突发事件后,我终于弄清了那根绳子的用途。当时,库奇阿特突然停下来,继而往东滑去,避开了几条以我的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裂缝。我朝其中一条裂缝中看去,那豁口似乎深不见底,全然是黑暗。我试图想象,如果掉下去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前面的地表突然溅起一团冰晶,一个人就那样寂静无声地消失了。但就在奇阿库和库奇阿特准备救援绳索的时候,他又重新出现了。那名战士自己阻止了下落,他脱下黑色的利爪冰鞋,利用它们作攀登工具,将它们凿入裂缝光滑的内壁,像熟练的攀岩运动员一样爬上陡峭的冰壁。我一点点明白,不能低估这些奇查图克人。

第一天,我们没有看见一只幻灵。随着太阳西沉,我们发现(当时已经疲乏不堪),库奇阿特和其他人已经停止了向北的滑行,正在围成圈,窥视着脚下的冰,似乎在寻找什么。稀薄的风挟卷着冰晶,砸向我们。我想,如果我们穿的是太空服,站在这儿的地表,面罩肯定会被风雪刮擦而导致毁损,但幻灵长袍和目镜却丝毫没受损害。

最后,远远滑到我们西边的艾查库特挥挥手臂(戴着面罩,而且在近真空之下,无法进行语言交流),于是我们全都朝那滑去,最终停在一个地方,那里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毫无两样,表面一样是被压力挤得波纹横生。库奇阿特挥挥手示意我们退后,从背上解下我们送的斧头,开始凿冰。表层砍开后,我们发现这并不是一条裂缝或者冻溪,而是一个通往冰窟的狭窄入口。四名勇士拔出长矛,奇奇提库提着燃屑灯站到他们旁边,然后,在库奇阿特的带领下,一伙人爬进洞里,而我们其他人列成保护圈,在外边等待。

过了一会儿,库奇阿特披着长袍的脑袋冒了出来,挥手示意我们进去。手里依然握着斧头,我可以想象,在他的幻灵牙齿护栅和薄膜面罩底下,他笑得有多么开怀。斧头是一份重要的礼物。

我们在幻灵巢穴里过了夜。我帮奇阿库用冰雪填筑了入口,又用松散的冰晶和较大的冰块在入口多堵了一米左右,然后进到里面,看着奇奇提库将大块的冰雪加热,直到冰穴内充满足够的空气。我们聚在一起睡觉,二十三个除不尽的人和三个除不尽的旅行者,依然穿着长袍和抗压薄膜,但面罩已经取下。我们呼吸着各自汗液的芳香,挤作一团。温暖让我们存活下来,度过了可怕的夜晚。外面,气旋风暴和重力风暴卷着冰晶,以近乎音速(如果在那近真空中有声音的话)砸向一切。

关于和奇查图克人共度的最后一夜,我还记得另一个细节。幻灵的巢穴里,排列着…排列着无数的人类头骨和骨头,每一个都镶嵌在环形的冰墙内,看上去像是艺术家精心排列的作品。

在第二天的行程中,我们依然没有看到幻灵——不论是幼仔还是能挖冰的成年兽。日出前不久,我们脱下并藏好了冰刀,然后进入位于第二座远距传输器上方的冰道。在深入地下、大气密度合适时,我们取下了面罩和抗压服,略不情愿地把它们交还给查特沙,感觉就像是把队员的标识交还给了除不尽的人。

库奇阿特简单说了两句。他说得很快,我听不懂,但伊妮娅替我们做了翻译——“我们很幸运…穿过地表没有和幻灵狭路相逢,这很不寻常…但是,他说,第一天的幸运似乎总会导致第二天的不幸。”

“告诉他,我希望他想错了。”我说。

最后,我们终于见到了敞露的河流,上面是漂浮的薄雾和冰顶,那景象几乎令人震惊。虽然大伙儿都已精疲力竭,但我们还是立马开工。手上套着幻灵皮手套,要把砍断的木头捆在一起颇费周章,但奇查图克人动作很快,帮了我们大忙,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就有了一艘新木筏,虽然比先前的短多了,还有些难看——没有了前桅、帐篷、炉石。但舵还在原处,尽管撑杆也变短了,拴在一起看起来很别扭,不过我们想,它们在这段较浅的特提斯河上应该还能用。

告别比我想象得还要伤感。大家互相拥抱了至少两次。伊妮娅长长的睫毛上结了冰珠,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喉咙被强烈的感情扯紧了。

然后,我们将木筏推进河中,顺流而下。站着不动的航行使我感觉怪怪的,身体和精神上都觉得似乎还踏着利爪冰刀,又推又滑的。接着,远距传送门和冰墙来到了我们面前,我们低下头,躲过低悬的冰脊,突然间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我们撑着篙进入了一片朝霞之中。这里的河面很宽,波澜不兴,水流缓慢而平稳。河岸都是红色岩石,生有条纹,就像宽阔的台阶一步步从河水中升起;沙漠也遍布红色岩石,还长有一些低矮的黄色灌木;遥远的一层层的丘陵和拱门,也都是光滑的红色石头。满目火红都被从我们左方升起的巨大红日引燃,温度比起冰窟,将近高出一百摄氏度。我们为双眼挡住阳光,将幻灵长袍脱下叠好,放在小木筏的尾部附近,它们看起来活像一块块又白又厚的地毯。清晨的日光下,圆木上一层层的冰反射着亮光,逐渐融化。

我们还没查询通信志或特提斯旅行指南,就已确定这儿是库姆-利雅得。是红岩沙漠提醒了我们。一座座大红色砂岩的天生桥;刻有凹槽的红色岩柱矗立在粉红色的天空下;精美的红色拱门使得身后远去的远距传送门相形见绌。河流所经的峡谷一线,都横跨着道道红色石桥,蜿蜒向前,进入一个更宽广的峡谷,炽热的风吹过黄色鼠尾草,托起一粒粒红色粗沙,粘在幻灵长袍长长的管状“毛发”中,落在我们的眼睛和嘴里。中午时分,我们穿过一个更为丰饶的峡谷。灌溉沟渠从我们所在的河流呈直角放射出去,低矮的黄色棕榈和洋红色的瓶刷子树[71]夹道排列。很快,一些低矮建筑进入视野,又过不久,一座由粉红和赭色房屋组成的村庄出现在眼前,但一个人都没有。

“就跟希伯伦一样。”伊妮娅低声说。

“别那么快下结论。”我说,“也许所有人都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工作呢。”

但是,随着温度一点点升高,正午过去,下午来临(据旅行指南说,库姆-利雅得的一天有二十二小时),虽然沟渠和植物都越来越多,村庄也越来越随处可见,但依旧看不见人类或者家畜的影子。我们两次撑筏靠岸——一次是从自流井中取水,另一次是在途经一座小村庄时,在河上听到捶打声,于是上岸去看了一下,却只看到一张坏掉的遮阳篷,在沙漠强风中嘭嘭作响。

突然,伊妮娅弓下身子,痛苦地大叫。我单膝跪地,用等离子手枪对着空旷的街道瞄了一圈,而贝提克则跑到她身边。街上没有一个人。一扇扇窗户里,没有任何动静。

“没关系。”伊妮娅大口喘气道,这时机器人已经抱住了她,“突然就疼了起来…”

我快步走到她身边,觉得自己很傻,竟然拔出了武器。于是我把它插回皮套里,单膝跪下,握住她的手。“怎么了,孩子?”她在抽泣。

“我…不…知道。”她一面抽噎,一面勉强说道,“有什么…可怕的事…我不知道。”

我们把她抱回木筏。“求你了,”伊妮娅低声说,尽管天气很热,她的牙齿却在打战,“咱们走吧。赶紧离开这儿。”

贝提克支起超薄帐篷,尽管在我们的木筏“缩水”之后,它要占据筏子上的大部分空间。我们把幻灵长袍拖到阴凉的地方,让女孩躺到上面,然后拿起一个水袋,给她喂水。

“是这座村庄的缘故吗?”我问,“是不是这里的什么东西——”

“不是。”伊妮娅啜泣道,但没有泪水。我能感觉到,她正和一浪接着一浪的情感波浪搏斗。“不是…是某种可怕的事…这颗星球上,还有…在我们身后。”

“在我们身后?”透过帐篷的入口,我朝外望去,外面除了峡谷、宽阔的河道、掠过的村庄、大风吹拂下的黄棕榈,便什么都没有了。

“在我们身后的冰冻星球上?”贝提克轻声问。

“对。”伊妮娅艰难地说完这个字,又痛得蜷作一团,“好…疼。”

我用手掌抚上她的前额和赤裸的腹部。就算加上峡谷的气温以及晒在她脸和手臂的阳光,她的皮肤也不该这么热。我们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医疗包,贴上诊断贴。诊断结果是高烧、6.3级疼痛、肌肉痉挛,甚至脑电图也不平稳。治疗建议是服用水、镇痛药,并立即就医。

“有座城市。”河流在一段峭壁前转了个弯,机器人说道。

我走出帐篷细看。玫瑰红的塔楼、穹顶、尖塔都还很遥远——也许距离渐宽的峡谷地面有十五公里远——这段河的水流一点也不急。“你陪陪她。”我说着,走到右舷去撑木筏。切短了的木筏比先前轻多了,在水流推动下,我们飞速前进。

贝提克和我查阅了已经被水泡得变了形的旅行指南,确定这座城市叫马什哈德,是南部大陆的首都,大清真寺的故乡,现在我们已经能够看到它的众多尖塔;随着我们慢慢前进,河流流经密集的村庄、郊区、工业区,最后抵达了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伊妮娅忽睡忽醒。她的体温升得很高,医疗包的诊断灯闪着红光,建议就医。

和新耶路撒冷一样,马什哈德空荡得阴森可怕。

“我似乎记得有传闻讲,驱逐者占领煤袋的时候,库姆-利雅得也同时陷落。”我说。贝提克肯定了这一点,说他们曾从位于大学城的圣神交通系统无线监控器上,看到了那样的画面。

我们把木筏拴上一个低矮的码头,把女孩背进城市街道的荫蔽下。这里简直就是希伯伦的重演,唯一的不同是,现在身无大恙的是我,昏迷的是女孩。我暗自下定决心,从现在起,只要能不去沙漠星球,就不去。

街道不如新耶路撒冷那么整洁:地形车乱七八糟地停在人行道上,被丢弃在了那儿,碎屑在街道上飞舞,窗户和门都大开着,红色的沙子侵入其中,人行道、街道、垂死的草坪上都平放着奇怪的小地毯。我在见到的第一堆地毯旁停下,想着它们有没有可能是霍鹰飞毯。但它们只是普通地毯,而且都朝同一个方向摆放。

“祈祷用的跪垫。”贝提克说着,我们又回到城市街道的荫蔽外。这里最高的建筑物也没高到哪里去——还不及那些尖塔,面朝种植有热带树木的停车场。“库姆-利雅得的人口,几乎都是伊斯兰教徒。”他继续道,“据说,圣神在这里没有任何市场,即便有了重生的期望也无济于事。人们根本不想牵涉入保护体。”

我转过街角,依旧寻找着医院,或是指向医院的标志。伊妮娅滚烫的前额靠在我的脖子上,呼吸急促而微弱。“我觉得《诗篇》提到过这个地方。”我说。孩子的重量轻如鸿毛。

贝提克点点头。“塞利纳斯先生写过卡萨德上校的胜仗,大约三百年前,他在这里战胜了所谓的新先知。”

“环网陨落后,什叶派又夺得了政权,对吧?”我说。我们站在又一条小巷口边,往里望了望。我要寻找的是红色新月徽[72],而不是全网通行的红十字形医疗救助标记。

“对。”贝提克说,“他们曾以暴力对抗圣神。据推测,圣神舰队从当地撤离时,他们热烈欢迎驱逐者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