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贝提克。“你听得懂这种方言吗?”这么多世纪以来,环网英语已经成了标准用语,如果听到别人说番言夷语,简直都会震惊。即便是在陨落之后三个世纪,据那些来到海伯利安的外世界人讲,大部分行星和地区的方言也都能听懂。

“不,我不懂。”贝提克说,“安迪密恩先生,我建议使用…通信志?”

我点点头,从背包里拿出手环。奇查图克人警惕地看着我,仍然在互相唧唧咕咕,双眼警觉,留神我会拿出什么武器。我把手环举到眼前,按动开关,他们握着长矛的手臂也随之放松。

“我已激活,等候您的问题或命令。”覆满冰的手环唧唧叫了起来。

“听着,”库奇阿特又开始说话的时候,我命令道,“告诉我,你能否翻译他们的话。”

身披幻灵毛皮的武士说了一小段叽里呱啦的话。

“如何?”我对通信志说。

“我不熟悉这种语言,或者说,方言。”飞船的声音如钟鸣般从通信志中传来,“我熟悉好几种旧地语言,包括环网前的英语、德语、法语、荷兰语、日语…”

“好吧。”我说。奇查图克人定睛凝视着咿咿呀的通信志,黑色的大眼睛从幻灵牙缝间凝望过来,却没有半点恐惧或迷信的意思——只有好奇。

“我建议,”通信志接着说道,“你们让我保持几周或者几个月的激活状态,让我充分了解这种语言,这样我就可以收集出一个数据库,从而编纂出简单的词典。另外还有个更好的方法——”

“还是多谢了。”我说着,关掉了它。

伊妮娅又向库奇阿特踏前一步,向他比画着,意思是我们又冷又困。她还打了其他手势,表示食物,又把一条毯子盖到我们身上,意思是睡觉。

库奇阿特咕哝了一声,和其他人交换了意见。现在,冰冻地道中共聚着七个奇查图克人,不久我们就会知道,他们外出打猎的小分队总是以质数组建,大些的队列也是如此。最终,和其他人逐一交谈后,库奇阿特对我们简短地说了几句,就转身开始往上升的通道走去,并示意我们跟上。

我们瑟瑟发抖,又在星球引力的重压下弯腰曲背,睁大眼睛,努力在他们晦暗的灰烬微光下看清道路,我们为了节约电源,已经关掉了提灯,同时,确定我的惯性罗盘还能用后,我们一路走,一路用它将走过的路做出少许数字标记。我们就这样跟着库奇阿特和他的伙伴,走向奇查图克人的营地。

他们是一个慷慨的民族。他们给了我们每人一件幻灵袍子穿,又给了许多用幻灵的后腿毛皮制成的长袍,用来垫着或盖着睡觉,让我们吃了些幻灵肉汤(用他们小小的火盆烧的),给我们喝水(来自他们用身体保温的水袋),更给予了我们信任。我们很快得知,奇查图克人从不起内讧,他们从没有过杀人的想法。从本质上说,奇查图克人,当地的土著居民,千年来一直在适应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是陨落、病毒性瘟疫和幻灵三重夹击下唯一的幸存者。奇查图克人所需的一切都取自凶残的幻灵,并且——我们发现——幻灵也依赖奇查图克人生存,这些人类是它们唯一的食物来源。其他的所有生命形式——数量极少——都在陨落和环境改造失败后,倒在了生存的门槛之后。

与他们共度的头两天里,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睡觉、吃饭、尝试着和他们交流。奇查图克人并不定居于冰中某处:他们一般是睡上几个小时,然后叠好长袍,在迷宫般的隧道中慢慢迁移。将冰化成水——这是他们唯一用火的时候,因为灰烬不足以温暖他们,他们吃的肉也是生的——他们用三条幻灵肌腱做成的皮带将主教法冠状的火盆悬挂起来,这样就不会在冰上面融出圆点,暴露行踪。

他们的部落或是宗族——不管该怎么称呼——共有二十三人。一开始,我们看不出里面究竟有没有女人,因为这些奇查图克人似乎总是穿着长袍,只有在大小解的时候,才会找一条冰缝,稍微撩起一点,以免弄脏。直到我们第三次睡觉时,看见那个叫查奇亚的女人和库奇阿特睡在一起,才确信他们的部落里确实有女人。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们和他们在冰廊那亘古不变的晦暗下行走、交谈,逐渐熟悉他们的面容和名字。库奇阿特是首领,虽然说起话来如雪崩般排山倒海,却是个温柔的男子,两片薄薄的嘴唇和一双黑色的眼睛总是带着微笑。奇阿库,他的副手,是部落里身高最高的,身着的幻灵长袍上带有一条血迹,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荣誉的象征。艾查库特时常动怒,总是满脸怒容地看着我们,还不跟我们接近。我想,如果是艾查库特带领打猎小分队的话,那天遇上他们时,我们肯定都成了躺在冰里的死尸了。

我们猜测,库奇图算是个巫医,他的工作是在我们睡觉的冰凹或隧道处转个圈,低声吟诵咒语,他脱下幻灵皮手套,将赤裸的手掌贴到冰上。我猜他这么做是在驱赶恶灵,而伊妮娅狡黠地回敬我,说他做的可能恰恰跟我们一样——试图找到一条路,离开这座冰迷宫。

奇奇提库是队伍中的载火人,显然,背负这样的使命令他颇感骄傲。灰烬对我们是一个谜:在无人拨火或添柴的情况下,它们竟能持续发光发热好几天——甚至几周。直到我们拜谒了格劳科斯神父,这一疑团才得以解开。

部落中没有孩子,对于慢慢熟悉的几个奇查图克人,我们也很难看出年龄。库奇阿特的岁数显然比大多数人都大——他那张脸犹如一张皱纹织成的网,以宽扁的鼻子为中心,呈放射状分布。我们和他们讨论过年龄的事,可从未有过结果。他们看出伊妮娅是个孩子——或者至少是个年轻人,也把她当作小孩看待。我们分辨出其中有三个女人,发现她们也和男人担任一样的狩猎和守卫工作,并轮换着行使职责。虽然他们把睡觉时站岗的光荣任务也分给了我和贝提克——他们每次会留下三个人不睡,拿着武器站岗——但从不让伊妮娅执行此项任务。他们显然很喜欢她,也喜欢和她交谈,他们交流时词语简单、连比带画,自旧石器时代以来,这一方式就帮助不同种族跨越了交流的鸿沟。

第三天,伊妮娅成功说服他们,叫他们陪我们回到河边。一开始他们完全不能理解,但她打着手势,另外用上刚学会的几个词,很快表达出了意思——河流,漂浮的木筏,冻在冰中的远距传输器拱门(听到这里,他们都大呼起来),然后是冰墙,走上冰隧道,之后遇见了我们的朋友奇查图克人。

伊妮娅刚提议我们一起回到河边,部落的人就很快收好了睡袍,把它们塞进幻灵皮包中,片刻之后,就和我们上路了。这是唯一的一次由我引路,惯性罗盘那发光的针盘拆解开许多缠绕错节的弯道、上升道、下降道,沿我们在三天前漫游中走过的道路返回。

话说,要是没有计时器,我们就会在天龙星七号的冰道里失去时间概念。骨质火盆发出一成不变的黯淡光线,冰墙闪烁的光芒,我们前头及身后的黑暗,刺透骨髓的寒冷,短暂的睡眠时间,身上背负着的巨大重力,在冰廊中无休止的行走——所有这一切结合起来,摧毁了我们对时间的感知。但计时器显示,我们爬下最后那一段狭窄冰廊,回到河边时,距我们抛下木筏已有三天,时近傍晚。

真是幅悲惨的景象:前桅四分五裂,圆木分崩离析,筏尾几乎已经没进了一大块冰中,我们留下的提灯覆上了一层白霜,没了帐篷和装备,整个筏子看起来空空荡荡,惨淡凄凉。奇查图克人却着实入了迷,显示出自我们见面以来从未有过的活力。库奇阿特和其他几个人抛出幻灵皮编成的绳索,下到木筏上,仔细地查看了所有东西——我们丢下的炉石、提灯上的金属、绑木头的尼龙线。他们的确很激动,我意识到,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建筑、武器、衣物等等的原料都只有一个来源,一种动物——一种灵巧的掠食者。在他们眼里,这木筏就是一堆不属于任何人的珍贵财宝。

他们本可以杀死我们,或者丢下我们,抢走这些财宝,可奇查图克人是慷慨的种族,他们认为所有人类都属于一个大家庭,就如所有的幻灵都是敌人和猎物,就连贪婪也不会改变他们这个看法。当时我们还没见过幻灵——当然,除了我们披在夏装外的皮毛,那些长袍温暖得令人难以置信,足以和保暖毯的隔热效率媲美,我们都已经把先前裹在身上的一层又一层外衣收起来了。如果说,我们当时对幻灵的力量和欲望还很无知,很快,我们就不会那么无知了。

伊妮娅又向他们讲了一遍我们的想法:沿河漂流而下,穿过拱门。她用手势表现出一堵冰墙——又指了指它——然后打手势告诉他们,我们准备继续沿河而下,到第二座拱门去。

这让库奇阿特和他的伙伴更加激动,兴奋得甚至忘了使用手语,直接跟我们交谈,那刺耳的词句向我们袭来,犹如一大堆砂砾倾泻在我们的耳朵中。发现我们听不懂,他们转身兴奋地互相言语。最后,库奇阿特上前一步,对我们三人说了一句简短的句子。我们重复听到“格劳科斯”这个词——先前我们就听到过,这个词同他们的语言格格不入,显得很突兀——然后库奇阿特朝上面指了指,反复打着手势,示意一起走上地表,我们迫不及待地同意了。

于是,众人牢牢裹着幻灵皮袍,在压垮人的重力下,弓身驼背,身负沉重的背包,脚在石头一样坚硬的冰面一步一滑,朝掩埋在冰下的城市出发,去拜谒神父。

41

德索亚神父舰长被软禁在基督军神父宅邸,但最终,释放他的命令还是抵达了。他先前以为,裁决应该是由宗教裁判所神圣法庭做出,而事实上,传唤来自于卢卡斯?奥蒂蒙席,即梵蒂冈国务秘书(西蒙?奥古斯蒂诺?卢杜萨美枢机大人)手下的副部长。

走进梵蒂冈城,穿过梵蒂冈花园,这番经历深深震撼着德索亚的心灵。他眼见耳闻的一切——淡蓝色的佩森天空,梨树园中四处飞驰的雀鸟,晚祷钟轻柔的长鸣,令他内心涌起细腻的情感,让他泪眼婆娑。奥蒂蒙席与他边走边聊,讲些罗马教廷的飞短流长和温和的插科打诨,两人走过花园,两旁次第开放着似锦繁花,蜜蜂在其间辛勤忙碌,那段路远去很久之后,德索亚的耳朵里还一直嗡嗡轰响着奥蒂蒙席的话语。

德索亚盯着眼前这位高大的老者,他以轻快的步伐为他领路。奥蒂非常高,那长长的法衣下,双腿悄无声息地迈动,看起来就像是在向前滑行。蒙席脸庞纤瘦,看上去很狡诈,多年来的笑容铸就了脸上的条条皱纹,鹰钩长鼻似乎总是在梵蒂冈的空气中嗅探诙谐和流言。德索亚听说过关于奥蒂蒙席和卢杜萨美枢机的玩笑,他们一个高大风趣,一个臃肿狡诈——要不是他们拥有令人芒刺在背的权力,别人看见他们在一起的样子,肯定会笑出声来。

两人出了花园,走进一架外部电梯,电梯升向梵蒂冈圣殿的走廊,对此,德索亚立马吃了一惊,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们乘上围有金属丝网的电梯箱,进出之时,守卫的瑞士卫兵都会迅速立正,他们古老的制服绘有红色、蓝色和橙色的条纹,光辉灿烂。这里的士兵都携带长枪,但德索亚记起来,那些东西都带有脉冲步枪的功用。

“你应该记得,陛下在第一次重生的时候,决定重新入住这一层,因为他欣赏那位同名教皇,尤利乌斯二世[58]。”奥蒂蒙席说着,手轻快地一挥,扫过长长的走廊。

“对。”德索亚说着,内心正狂野似的跳动。教皇尤利乌斯二世——这位著名的尚武教皇,是首位在此屋檐下入住的教皇。他于公元一五〇三年至一五一三年在位,在此期间,下令绘作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现任尤利乌斯教皇——以尤利乌斯六世之衔登基,历经多次重生,现已是尤利乌斯十四世——在此生活及统治的时间,几乎是那第一位尚武教皇任期的二十七倍。他肯定不是来见教皇陛下本人的!他们开始走过雄伟的走廊,德索亚表面佯作镇定,但掌心却沁出了汗,呼吸也非常急促。

“当然,我们是去见国务秘书。”奥蒂微笑着说道,“但如果你先前没见过教皇公寓的话,这段路途将会是一次令人心旷神怡的经历。这一整天里,教皇陛下都在奈尔维大楼的小厅,接见参加星际宗教会议的主教们。”

德索亚点点头,看样子在侧耳倾听,但实际上,整个途中,他始终透过教皇公寓各房间一扇扇敞开的门朝里面窥去,注意力集中在拉斐尔诸室[59]。他记得历史大致是这样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厌倦了一些二流天才的“过时”壁画,诸如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以及安德利阿?德尔?卡斯塔亚的作品,于是在一五〇八年的秋季,从乌比诺请来了二十六岁的天才,拉斐罗?桑乔,也就是人称拉斐尔的大师。透过一扇房门,德索亚看见了署名室[60],那里有一幅极为震撼人心的壁画,描绘了在哲学和科学真理的兴盛下宗教真理的繁荣。

“啊,”奥蒂蒙席说着,脚下停了停,让德索亚好生细看一番,“你喜欢这幅画,对吧?能看见柏拉图吗?他就在那群哲学家中间。”

“看见了。”德索亚说。

“你知道这些人实际上是依照谁画的吗?是以谁为模特的?”

“恕属下无知。”德索亚说。

“列昂纳多?达?芬奇,”蒙席说着,脸上挂着一丝隐笑,“还有赫拉克利特[61]——看到他了吗?你知道拉斐尔是以谁为蓝本摹画的吗?”

德索亚只能摇摇头。他想起了故星上那个小小的马利亚教堂,是土砖砌成的,总有沙子从门缝下刮进,在简陋的圣母像脚下汇聚成堆。

“赫拉克利特其实是米开朗琪罗。”奥蒂蒙席说道,“而那边的欧几里得…看见了吧…是布拉芒特[62]。进来,走近看看。”

德索亚几乎不忍心踏上锦绣缎叠的华美地毯。整间屋里的壁画、雕像、镀金画框、高高的窗户,似乎都在他周围旋绕。

“看这儿,看见布拉芒特衣领上的这些字母了吗?过来,靠近些,能看清楚吗,我的孩子?”

“R-U-S-M。”德索亚念道。

“对,对。”卢卡斯?奥蒂蒙席咯咯笑起来。“RaphaelUrbinusSuaManu。过来,过来,我的孩子…为我这上了年纪的人翻译翻译。我相信,你这周可是好好复习了一番拉丁文吧。”

“乌比诺的拉斐尔,”德索亚为高个男子翻译道,声音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亲笔。”

“对。随我来,乘教皇电梯到楼下去。我们可不能让国务秘书大人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