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德索亚说。水下探照灯闪耀着,扫过一艘潜艇,它在此深埋了好几十年,船体上都已结了一层硬壳。德索亚回忆起他多年在太空服役的经历,那些陌生的未知世界是多么空荡贫瘠,相比之下,任何一颗星球上的任何一片海洋,都富含大量生命与历史。神父舰长想起驱逐者和他们那些令人难以理解的尝试,竟企图使自己适应太空,就如同这些管虫、食人鱼、贴近海底生长的物种,已适应了永恒的黑暗与可怕的压力。也许,他想,驱逐者明白了人类未来的什么秘密,而那一点,我们圣神子民恰恰矢口否认。

异端。德索亚摇摇头甩开这些想法,看着身边年轻的联络员。“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这是什么。”他说,“一小时后,他们就会把这东西捞上来。”

分别四天后,格列高利亚斯回来了。还未重生,“拉斐尔”号发出悲伤信标,二十光分外的一艘火炬舰船与之对接,把中士的待苏体带至圣特雷莎的重生教堂。德索亚等不及中士醒来,下令马上把信使邮袋拿给他。

海伯利安的圣神档案中,的确鉴别出了霍鹰飞毯上的DNA,杯子上遗留的部分指纹也找到了匹配资料,它们属于同一人:劳尔?安迪密恩,公元三〇九九年生于海伯利安行星,未受洗;公元三一一五年多马[45]月,应征加入海伯利安地方自卫队,曾在大熊起义期间加入第二十三机械步兵团作战——因英勇骁战而三次获得嘉奖,其中一次是冒着炮火营救同班战友——在天鹰大陆南爪地区的北京要塞驻扎了八个标准月,剩余时间在天鹰大陆湛江第九驻地服役,巡逻该地丛林,抵御纤维塑料种植园附近的叛乱恐怖分子。最高军衔,中士。公元三一一九年四旬斋[46]月十五日退伍(光荣退役),之后行踪不明,直到十标准月之前,即公元三一二六年升天月二十三日,在天鹰大陆浪漫港被捕,受审,判罪,罪名是谋杀来自复兴之矢的重生基督徒——达比尔?赫瑞格。档案上说,劳尔?安迪密恩拒绝接受十字形,入狱后一周,即公元三一二六年升天月三十日,通过死亡之杖处以死刑,尸体被投入大海。死亡证明和验尸报告经由当地圣神检察长公证。

第二天,从海底捞起的那支已被压坏的古式点四五口径自动手枪上,残留的指印也找到了匹配档案:分别属于劳尔?安迪密恩和比留斯上尉。

对于从霍鹰飞毯上扯下的线头,通过海伯利安圣神档案没有那么容易鉴定。但负责调查工作的职员搜索了档案馆的手书记录,说大约一个世纪前,曾在海伯利安上居住的一位诗人,他所著的传奇文学《诗篇》,就曾描述过这样的一张飞。

格列高利亚斯中士重生之后,休息了几小时,继而飞到三-廿-六中滨驻地报告,德索亚将一系列发现一一告知他。他还告诉中士,二十多名圣神工程师在远距传送门附近调查了三周,所递交的报告却只是说古老的拱门没有任何被激活的迹象,尽管当晚平台上有好几个渔民看见一道明光忽闪而过。工程师还报告说,没有任何办法进入内核建造的这个古老拱门,也没办法弄清楚,通过它可以传送到哪儿——如果真有可能通过的话。

“和复兴之矢一样。”格列高利亚斯说,“但至少,你已经知道是谁在协助女孩逃跑。”

“也许。”德索亚答道。

“他远道而来,却死在了这里。”中士说。

德索亚神父舰长靠在椅背上。“他当真死在这里了吗,中士?”

格列高利亚斯没有回答。

最终德索亚说道:“我想,咱们在无限极海上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至多还会待一两天。”

中士点点头。站在这,从主管办公室那长长的斜窗户望出去,已能看见月出之前明亮的暮光。“接下来去哪儿,舰长?回到先前的搜索模式吗?”

德索亚同样凝视着东方,等待巨大的橘黄色圆盘从黑色地平线上升起。“我不确定,中士。咱们先把这里的一摊子事理理清楚,把鲍尔舰长移交到第七轨道的圣神司法部,然后息息米兰德里亚诺主教的怒火…”

“如果办得到的话。”格列高利亚斯中士说。

“如果办得到的话,”德索亚同意道,“然后再向凯莱大主教请个安,回我们的‘拉斐尔’号,决定下一步往哪里走。现在,是时候分析一下那孩子会去哪儿,然后我们得赶在他们之前到达,不再遵照‘拉斐尔’号得出的最短路程模式办事了。”

“是,长官。”格列高利亚斯说。他敬了个礼,走向门口,在那里踌躇片刻。“您分析出什么结论了吗,长官?根据我们在这里发现的几样东西?”

德索亚望着正缓缓升起的三轮月亮。他没有转过椅子,只是背对着中士说道:“有几个猜测。仅仅是猜测。”

36

我们拼命撑着船篙,才赶在木筏撞上冰墙之前阻止了它的前进。现在,所有的提灯都被点亮,光芒投向冰窟里严寒的黑暗中。迷雾从漆黑的水面升起,在冰窟凹凸不平的顶部萦绕不散,犹如溺毙者不祥的阴魂。微弱的光线在冰晶间四下折射,令周遭的黑暗更加深晦。

“这么冷,河水怎么没结冰?”伊妮娅把双手捂在腋下,一面跺脚一面问。她已经把带来的衣物全都裹在身上了,但还不够。真是太冷了。

我单膝跪在木筏边缘,捧起一点河水,放到唇边尝了尝。“咸的,”我说,“跟无限极海上的海水一样咸。”

贝提克举起手电,扫过我们前方十米外的冰墙。“冰一直垂到水面。”他说,“看样子还有一部分延伸到了水下,但河水依然在流。”

突然间我心里涌起希望。“关掉提灯,”我说着,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雾气氤氲的洞窟内回响,“手电也关掉。”

我本来以为,全都关掉之后,能够透过冰墙,或者从它下边看到一点微光——那标志着我们还有救,标志着冰窟不是无限远的,只是出口塌了而已。

但四下里只有纯然的黑暗,再怎么等,还是看不见任何东西。我骂了一句,怀念起被我丢在无限极海上的夜视镜:如果那东西在这里能用,就意味着有光从什么地方渗入。我们在漆黑中又等了一会儿,现在已经能听到伊妮娅在瑟瑟发抖,并真切地感受到我们呼出的水汽。

“把灯打开吧。”我最终说道。没有一丝希望之光。

我们再一次把光线投向冰墙、洞顶和河流。薄雾依然袅袅升起,在天花板附近凝结。不断有冰凌掉入白气腾腾的水中。

“我们…在…哪儿?”伊妮娅问道,努力想阻止牙齿格格作响,但全然没用。

我在背包中翻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很久以前从马丁?塞利纳斯的城堡里拿来的保暖毯,裹在她身上。“这样能保持热量。别…快披上。”

“咱们一起吧。”女孩说。

我蹲在加热立方体旁边,把它的传导力扭至最大值。六个陶瓷面中,有五个开始发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和你一起披的。”我说着,又把灯光扫过挡住前路的冰墙,然后说道,“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我猜咱们是在天龙星七号。我在沼泽那会儿,曾有些挺有钱的…也挺强壮的…客户到过那个星球狩猎北极幻灵。”

“我也这么想。”贝提克说。他缩在发热的提灯和加热立方体旁,幽蓝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像是冻坏了,比我感觉到的还要冷。微薄帐篷上面已经结满了霜,如金属薄片一样脆弱。“那颗星球的重力场高达一点七倍。”他说,“据说,陨落后,霸主在该地的环境改造工程就全面失效,大部分区域都回到了超冰川时代。”

“超冰川?”伊妮娅重复道,“那是什么意思?”保暖毯保持住了她的体温,她的脸蛋稍稍变得红润了些。

“就是说,天龙星七号上的大气,大部分都是固体,”机器人说,“全都冻住了。”

伊妮娅左右四顾。“我想,我记得妈妈说过这个地方,有一次办案时,她追踪一个人到过这里。你们知道,她是个卢瑟斯人,很习惯一点五倍的重力,但就连她也记得,这颗星球让人很不舒服。特提斯河竟然流经这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贝提克再次站起身,把灯光往四下里一扫,然后又蹲回发热的立方体旁。在巨大的重力下,就连他那强壮的背脊也微微变驼了。

“指南书上怎么说?”我问。

他拿出小册子。“只有很简单的介绍,先生。这本书出版时,特提斯河才刚扩展到天龙星七号不久。河流位于北半球,在霸主准备环境改造的区域之外,这节河段的主要看点大概是,有可能见到北极幻灵。”

“就是你那些猎人朋友猎捕的东西?”伊妮娅问我。

我点点头。“白色的动物,生活在地表,速度很快,相当危险。听那些猎人说,环网时期它们几近灭绝,但自陨落以来,数量有所恢复。它们的食物,显然包括天龙星七号上的人类居民…幸存的那些。只有土著们——好几个世纪前适应本地的大流亡殖民者——在陨落后幸存了下来。他们应该还处于原始社会,猎人们说,这里唯一能供土著民捕猎的动物只有幻灵。土著民憎恨圣神,有传闻说,他们杀害传教士…还抽他们的筋做弓弦,就跟对待幻灵一样。”

“这颗星球历来不愿顺从别人的管制,霸主当局从没有管辖过此地,”机器人说,“传说,远距传输器崩溃时,本地人相当高兴。当然,那是瘟疫之前的事了。”

“瘟疫?”伊妮娅问。

“一种逆转录酶病毒。”我说,“大大削减了霸主人口,原来的几亿降到了不足一百万。幸存的人中,大部分都被仅有的几千土著民杀掉,还有少数在圣神早期被撤离。”我顿了顿,看着女孩。保暖毯优雅地披在她身上,在提灯和立方体的光芒照射下,皮肤微微发亮,看起来像是从画里走下来的年轻圣母。“陨落之后,原环网地区都进入了艰难时期。”

“我听说的情况也是如此,”她干巴巴地说,“我在海伯利安上长大的那段时间,情形还没那么遭。”她看看四周轻拍木筏的漆黑河水,又望望冰钟乳,“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特意在路途中加入几公里的劳什子冰窟。”

“这点是够怪。”我说着,朝袖珍指南点点头,“这上头说,这段的主要景观是可能见到北极幻灵。可那些幻灵…至少是我从那些环网猎人嘴里听到的…不会在冰上挖地洞,它们生活在地表。”

伊妮娅黑色的双眼紧盯着我,她听懂了我的意思。“那就是说,这地方其实并不是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