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头顶是刺眼的阳光,周遭是可怕的热浪。好一阵子,我以为这还是无限极海的汪洋大海,但等我积聚起了足够的精力,抬起头,发现太阳已然不同——更大、更炽烈。天空是更为黯淡的蓝影。木筏似乎正在某种混凝土筑成的运河中前行,离两边只有一两米宽。触目所及,全是混凝土、太阳、蓝天,别的什么都没有。

“躺回去。”伊妮娅说着,把我的脑袋和肩膀按回背包,整了整微薄帐篷的布料,好让我的脸再度回到阴凉底下。显然,他们已经取下了自制“海锚”。

我想说话,但张不开口,于是舔了舔那像是缝合到了一起的双唇,最后终于发出了声。“我昏迷了多久?”

伊妮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拿过我的水壶,喂了我一小口水。“大概三十个小时。”

“三十小时!”我想要大喊出来,但发出的只是又尖又细的声音。

贝提克绕到帐篷这边,同我们一起蹲在阴影下。“欢迎回来,安迪密恩先生。”

“我们在哪儿?”

伊妮娅回答了我。“从沙漠、太阳和昨晚的星光来看,我几乎确定是在希伯伦,这条河兴许是某种输水管道。现在…嗯,你该看看这个。”她扶起我的肩膀,让我看了看运河混凝土边缘之外的地方。但除了遥远的山丘,四处一片空旷。“这段水道深约五十米,”她说着,又放下我的头,靠上背包,“过去的五六公里路一直就是这番景象。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到头…”她沮丧地笑笑,“还没遇到任何东西、任何人…哪怕连秃鹰也没有。只能干坐着,看什么时候能到达城市。”

我皱皱眉,变了变姿势,即便动作非常轻微,也依旧感觉到身侧和手臂俱已僵硬。“希伯伦?我还以为它…”

“被驱逐者占领了,”贝提克替我说完余下的话,“对,我们得到的信息也是如此,但没关系,先生。从驱逐者那里寻求医疗护理…总比从圣神那里要好得多…”

我低头看着躺在我身边的医疗包。纤维丝爬上了我的胸膛、手臂、双腿,包上的大部分指示灯都闪着琥珀色的光。情形还是不容乐观。

“你的伤口已得到缝合并清洗。”伊妮娅说,“旧医疗包里所有的血浆都输给你了,但还是不够…而且,你似乎受到了某种感染,连多谱抗生素都没法对付。”

那就解释了为什么我觉得皮肤下像热病一样火烧火燎的。

“也许是在无限极海时,被什么海洋微生物感染了。”贝提克说,“医疗包没法确诊。等我们到了医院,就能得知原因了。据我们的猜测,特提斯河的这一段通向希伯伦的一座大城市…”

“新耶路撒冷。”我低声说。

“对,”机器人说,“即使在陨落之后,它的西奈医疗中心依然宇宙闻名。”

我本想摇摇头,但一晃脑袋,就马上感到痛苦和眩晕。“可驱逐者…”

伊妮娅用块湿布抹了抹我的额头。“我们去那里是要为你求助,”她说,“不管对方是不是驱逐者。”

一个想法挣扎着要从我迷迷糊糊的脑袋瓜冒出来,我一直酝酿,直到它真的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希伯伦…没有…我觉得它没有…”

“你说得对,先生。”贝提克说着,轻叩手里的小册子,“据指南上说,希伯伦不属于特提斯河流域,哪怕在环网如日中天的时期,他们也只在新耶路撒冷建立过一座远距传输终端。外世界参观者只能在首都活动,不能去其他地方。他们十分珍惜这里的隐私与独立。”

我朝窗外望去,水渠的崖壁缓缓掠过。突然间,我们出了高架渠,两侧变成了高高的沙丘和晒裂的岩石。热浪袭人。

“但肯定是这本书写错了,”伊妮娅说着,又抹了抹我的额头,“远距传送门在那儿…可我们却在这儿。”

“你确定…这里是…希伯伦?”我低声问道。

伊妮娅点点头,贝提克举起通信志手环,我差点都忘了还有这东西。“咱们的机械朋友拥有可靠的星空观测能力。”他说,“我们肯定在希伯伦,并且…我估计…离新耶路撒冷只剩几小时路程。”

霎时,疼痛将我生生撕裂,不管怎样试图掩饰,我还是禁不住挣扎扭动。伊妮娅拿出了超级吗啡注射器。

“别。”从干裂的唇间蹦出这个字。

“暂时就只有这最后一支了。”她低声说道。我听到嘶嘶声,而后就感到一阵愉悦的麻木蔓延开来。如果上帝果真存在,我想着,那它应是镇痛剂。

当我再次醒来,影子拉得狭长,我们停泊在一座低矮建筑的背阴面。贝提克正背我从木筏上下来。每走一步,疼痛都绞遍全身,但我没吭一声。

伊妮娅走在前头。街道相当宽阔,尘土飞扬,建筑物都很低矮——没有一座超过三层楼——是用一种像土砖一样的材料造成的,四下里望不见一个人。

“喂!”孩子把双手笼在嘴边,大声呼喊着。这个字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被人像个孩子一样背着,我感觉蠢极了,但贝提克好像毫不在意,我知道,如果我的生命完全仰仗他的背负,那我可受不了。

伊妮娅回到我们身边,见我睁开了眼睛,便道:“毫无疑问,这儿就是新耶路撒冷。旅行指南上说,在环网时期,这里曾住有三百万人,贝提克也说,他上次听说这里至少还有一百万人。”

“驱逐者…”我费力地说了出口。

伊妮娅利落地点点头。“运河附近有商店有建筑,但都找不到一个人。不过,看起来感觉好像几个月,甚至几周前尚还有人居住。”

贝提克说:“根据我们在海伯利安上监控到的信号,这颗星球应该在大约三标准年前就已落入驱逐者之手。但这里有住人的迹象,时间明显要近得多。”

“电网还正常运行,”伊妮娅说,“他们丢下的食物变质了,但冰箱的冷藏室还是冷的。有的人家里,桌子摆得整整齐齐,全息显像井发着嗡嗡的静电噪声,和无线电的嘶嘶声混成一片。就是不见一个人影。”

“但也没有战斗的痕迹。”机器人说着,小心地将我放在一辆地行车后部,这辆车的驾驶室后面是块金属平板,伊妮娅替我在上面铺了条毯子,免得我的皮肤直接接触灼热的金属。我的身子两侧痛得厉害,双眼金星乱舞。

伊妮娅揉揉双臂。傍晚热得起火,可她手臂上竟起了鸡皮疙瘩。“这儿肯定发生过什么非常可怕的事,”她说,“我感觉得到。”

我承认自己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疼痛和高热,思维如同水银一般——在我抓住它们,或是将其凝聚出形状之前,它们就已经统统溜走。

伊妮娅跳上地行车的平板,蹲在我身边,贝提克打开驾驶室的门,钻了进去。神奇的是,这车子竟然还能打着火。“我会开这种车。”机器人说着,挂上挡。

我也会,我面对着他们,心里想到。我在大熊大陆上开过这种车,这是全宇宙中我知道如何操作的极少几样东西之一,或许是我能正确操作的少数几种东西之一。

车子跌跌撞撞地沿着主街前行。尽管我努力不出声,但好几次还是疼得忍不住大呼小叫。我用力咬紧牙关。

伊妮娅握着我的手。她的手指摸上去是那么冰凉,几乎快让我浑身打颤,同时,我意识到是自己的皮肤火烧火燎的。

“…是因为那该死的感染,”她正对我说,“要不然,你现在应该开始恢复了。是海里的什么鬼东西。”

“或者是那家伙刀上的东西,”我低声说道。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钢矛云疯狂地轰向上尉,把他打得稀烂,于是我又睁开双眼,逃离这片景象。这边的建筑物要高些,至少有十层,它们投下纵深的阴影,但热浪依然逼人。

“…我母亲在最后一次海伯利安朝圣的途中,结交过一位朋友,那人曾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她正说着,声音在听力范围内游移,像是调谐不佳的电台。

“索尔?温特伯。”我嘶哑地说道,“诗人老头《诗篇》里的学者。”

伊妮娅拍拍我的手。“我差点忘了,妈妈经历过的每一件事,都被马丁叔叔的传奇磨坊磨成了谷粉。”

车子撞上地面的凸起,震得腾起来。我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差点没叫出声来。

伊妮娅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对啊,”她说,“真希望能见见老学者和他女儿。”

“他们毫不犹豫地…进入了…狮身人面像,”我费力地说道,“就跟…你…一样。”

伊妮娅凑近了些,从水壶里倒了点水润润我的双唇,然后点了点头。“对。但我也记得,妈妈给我讲过希伯伦的故事,还有这儿的集体农场。”

“犹太人。”我低声说着,然后停止了说话。这耗费了我太大的体力,我需要保存体力反抗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