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抓脸,听着胡茬发出的声音。“对。我还想过用飞行皮带拖我们过去,可…”

“我们有飞毯。”女孩说着,跟我们一起蹲到加热立方体旁。卸去帐篷后,小平台看上去空空荡荡的。

“可我们怎么栓拖绳呢?”我说,“在霍鹰飞毯上烧个洞吗?”

“要是有索具的话…”机器人开口道。

“飞行皮带上倒是有不错的套索。”我说,“可我已经拿它喂灯嘴大怪鱼了。”

“我们可以自己装配个套具,”贝提克继续道,“然后把拖绳系在坐霍鹰飞毯的人身上。”

“对,”我说,“可一旦我们上了天,飞毯就非常容易被雷达探测到。既然他们平台上停着掠行艇和扑翼飞机,那几乎可以断定,他们肯定有什么交通管制措施,不管有多么原始。”

“我们可以尽量飞低一些。”伊妮娅说,“让飞毯保持在波浪上方…跟我们现在差不多高。”

我抓抓下巴。“可以办到,”我说,“可如果我们绕个大圈子,使我们不被平台发现,到达传送门时,月亮也早已升起。该死…即便我们沿海流直线前进,也无法在月亮升起前到达传送门。在那样的光亮中,他们肯定会看见我们。另外,传送门离平台只有一公里左右。他们的位置很高,在那么近的距离下,肯定会发现我们的。”

“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找我们。”女孩说。

我点点头。那位在帕瓦蒂和复兴星系等我们的神父舰长的影像始终萦绕在我脑海中:一身黑色圣神舰队制服,还有罗马衣领。我甚至有些期望他就在平台上,与圣神军队一起等着我们。

“不管他们找没找,都没多大关系。”我说,“即便他们不知道我们的事,只是出来救我们,我们有没有办法编个谎话,自圆其说?”

伊妮娅笑了:“我们本想出来逛逛大海晒晒月亮,结果迷路了?你说得对,劳尔。如果他们来救我们,那我们就得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向圣神当局解释我们是谁。他们可能根本没在找我们,不过你刚才说,他们在这颗星球上…”

“对,”贝提克说,“圣神对无限极海有很大的兴趣。从我们在大学城里收集到的信息来看,圣神显然很早以前就涉足这里,重建本地秩序,创立海洋养殖集团,劝说本地的陨落幸存者皈依为重生基督徒。无限极海曾是霸主保护体;现在,又成了教会全权拥有的下属机构。”

“坏消息,”伊妮娅说,她看看机器人,又看看我,“有什么主意吗?”

“我是这么想的,”我说着,站起身来,虽然距平台至少还有十五公里,但我们一直不敢大声交谈,“与其猜谁在那儿,猜他们在做什么,还不如亲眼去瞧瞧呢?说不定只是几个格氏后人和一些睡觉的渔民。”

伊妮娅发出懊恼的叹息:“你猜,第一次看见那些灯光时,我以为那是啥?”

“啥?”我问。

“马丁叔叔的洗手间。”

“你说啥?”机器人问。

伊妮娅拍拍膝盖:“真的。妈妈曾经说,马丁?塞利纳斯在环网时代是个大名鼎鼎的签约作家,他有座跨星家宅。”

我皱皱眉:“外婆跟我讲过这些。连接房间的不是门,而是远距传输器。一座房子,每个房间都位于好几个不同的星球。”

“是十几个星球,如果妈妈说的是真的。”伊妮娅说,“他的洗手间在无限极海,其实啥都没有…就是个带马桶的浮船坞,连墙跟天花板都没有。”

我看着海浪。“天人合一也不过如此嘛。”我说着,拍拍大腿,“好啦,我要走了,再不走就没胆了。”

他们没有反对我,也没提出替我去。要是他们提出,我可能就不去了。

我换上深色裤子、颜色最深的毛衣,又往身上套了件土褐色背心,我这么做的时候,觉得有点伤感。突击队士兵上战场,我脑子里有个嘲讽的声音低声说道。我叫它闭嘴,系好挂着手枪的腰带,又从弹药包里取出三根雷管和一枚塑料炸弹,揣进腰带上的小袋中,把夜视镜从头上滑下,不带的时候可以藏在背心衣领中,不会引人注意,最后,我把通信器的耳机塞进耳朵里,高敏话筒压到喉头,不出声便能传话出来。伊妮娅戴上另一个耳机,试了试通信器。我拿下通信志,递给贝提克。“这东西太容易反光。”我说,“而且,飞船可能会在什么紧要关头报出星空导航的数据。”

机器人点点头,把手环放进衬衫口袋。“你有什么计划吗,安迪密恩先生?”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说着,把霍鹰飞毯升高到刚刚高过木筏的水平面,然后摸摸伊妮娅的肩膀——碰触间突然觉得像是触了电。之前我们牵手时,我就有过这种感觉。当然,跟性绝没有关系,只是一种电击感。“待得低一点,孩子,”我低声对她说,“要是我需要帮助,会大声喊你的。”

璀璨的星辉下,她的眼神很严肃:“没用的,劳尔。我们到不了那里,无法帮你。”

“我知道,开个玩笑嘛。”

“别开玩笑。”她低声说,“记住,如果到木筏通过入口的时候,你没有赶回来和我在一起,那你就只能被留在这儿了。”

我点点头,比起担心被乱枪打死,这个想法更让我冷静了几分。“我会回来的。”我低声说,“在我看来,水流会把我们带往平台,不消…你觉得还有多久,贝提克?”

“大约一个小时,安迪密恩先生。”

“嗯,我也这么想。到那时,那些该死的月亮差不多会升起了。我会…想办法引开他们的注意。”我又拍拍伊妮娅的肩膀,接着朝贝提克点点头,驾着飞毯飞到海上。

哪怕天上有亮得出奇的星光,我还戴着夜视镜,但要驾着霍鹰飞毯飞过区区几公里到达平台,仍然相当困难。我必须尽量藏身在波浪之中,也就是说,我得努力飞得比浪尖低。这活干起来相当棘手。我不知道如果撞上这些波澜壮阔、慢速推进的浪尖,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霍鹰飞毯的飞控线会短路——但我也没打算去亲身体验一下。

随着我慢慢逼近,平台看上去变得越来越庞大。这两天来,我没有在海上见过除了木筏之外的任何东西,平台的确大极了——从外表看,有钢架结构,但大多是深色木料,由二十多根塔门支撑着,立于海面波涛的十五米上方…我突然想到,这片海上要是起了风暴会是什么景象,于是庆幸居然没有遇上——平台自身也有很多层:低一些的楼层和船坞处,至少有五条长长的渔船在上下浮动,看样子是主楼层的下方有楼梯和亮着灯的房间,此外还可看见两个塔楼——其中一个装有小型雷达反射镜——以及三块飞机起降平台,从木筏上仅看得到其中一块。现在我能看见六七架扑翼飞机,它们蜻蜓般的翅膀被捆绑了起来,在雷达塔楼旁边的圆形平台上,停着两艘更大的掠行艇。

乘飞毯飞过这里时,我已经琢磨出一个完美的计划:先制造声东击西的假象——这就是我带上雷管和塑料炸弹的原因,这些炸弹很小,但至少可以生起火来——然后偷架蜻蜓,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就径直飞进入口,否则就用它来拖着木筏高速前进。

这是个好计划,不过有一点瑕疵:我不懂得怎样开扑翼飞机。我在浪漫港剧院或地方自卫队的娱乐室里看过的全息影剧中,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飞机。那些片子里的主人公,不管偷到任何东西,拿过来就会驾驶——掠行艇、电磁车、扑翼飞机、直升机、硬式飞艇、太空船。显然,我没受过英雄基本功训练;就算我成功潜入其中一架飞机,也只能咬着指甲瞪着控制面板,坐等圣神卫兵抓住我。在霸主时代当英雄肯定容易得多——那时候的机器都很聪明,弥补了英雄的愚蠢。事实上——虽然我不太愿向旅伴们承认——我会开的交通工具没几种,只有驳船、最简单的地行车,还必须是海伯利安地方自卫队用过的那种车型。如果要自个儿驾驶什么…嗯,幸好先前那艘太空船没有控制室。

我摇摇头,甩掉这些关于自己英雄短板的幻想,集中注意力飞完到平台前的最后几百米。现在,我可以相当清楚地看见灯光:停机层附近塔楼上的导航信标、每个船坞上闪烁的绿光、亮灯的窗户。很多很多窗户。我决定降落在平台最昏暗的那块地方,东边那座雷达塔楼的正下方,于是驾着飞毯,绕一条长长的弧形线路,缓慢地在浪尖中接近那个地方。回头看去,我有些期望能看见木筏紧紧跟在我身后,但海平面上一片空荡。

希望这些人也看不到木筏。现在,我已经能听到话语声和笑声:男人的声音,低沉的大笑。听起来像是我曾服务过的那些环网猎手,嗜酒如命,性情敦厚,但同时也有点像我在自卫队服役时的那些呆瓜战友。我集中注意力保持飞毯在较低高度,同时不被水溅湿,并且偷偷往平台上升。

“快到了。”我对通信装置默声说道。

“好的。”耳朵里传出伊妮娅低声的回应。我们说好,除非她那里有紧急情况,不然只需要回答我的呼叫。

我悬停在那儿,这边的主平台下方,是一系列的横梁、撑柱、附属甲板、狭小通道,错综复杂,如迷宫一般。不同于北边和西边灯火通明的楼梯,这里很黑——可能是视察专用的小道——然后我挑了最低最暗的一处,驾着飞毯降落。我关闭了飞控线,把小毯子卷起来,用绳子绑在两根横梁的交会处,挥刀斩断绳子,然后插刀回鞘,拉下背心盖住,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景象,也许在某时将不得不用这刀捅死谁,这想法让我不寒而栗。除了赫瑞格先生那场意外,我从没在肉搏战中杀死过任何人。我向上帝祈祷,再也不要杀人。

楼梯在我柔软的靴子底下发出吱嘎的声音,我希望这些声音能被波涛拍打塔门的声音和头顶传来的笑声盖过。我爬上两段楼梯,发现一架梯子,随即爬上,顶上有一扇活板门,没上锁。我慢慢推起它,有点担心会不会把一个坐在上面的持枪警卫翻倒。

我缓缓抬起头,看出这是塔楼靠海面停机层的一部分,十米之上,雷达天线正在转动,每转一次,它的暗影便将明亮的银河切断一次。

我爬上停机层,克制住想要踮起脚尖的冲动,走到塔楼一角。飞行甲板上系着两架巨大的掠行艇,但看起来黑漆漆的,空无一人。下层飞行甲板上停着几艘扑翼飞机,星光在它们昆虫般的翅翼上闪烁,黑色的观测透明罩上,闪耀着来自我们银河系的光芒。我走到上层甲板,把塑料炸弹贴到最近的一艘掠行艇底下,接上雷管,只要利用通信装置发射出适当的频码,就可将其引爆。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老感觉有人已暗中发现了我,禁不住有些背脊发麻。然后我走下梯子,走到停扑翼飞机的那层,重复了同样的工作。我几乎肯定,就在这边亮着灯的窗户或港口处,正有人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但没人叫唤。于是我尽量装作漫不经心,蹑手蹑脚从扑翼飞机停机层顺着小道往上走,在塔楼拐角处朝外张望。

从塔楼伸出另一段楼梯,通向下方的主平台。那里的窗户很明亮,现在拉下了百叶窗,竖起了防风板。笑声更嘈杂了,有人在唱歌,还有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

我吸了口气,走下楼梯,越过一块甲板,避开门口,沿另一条小道往前走。然后我猫着腰,走过亮灯的窗户,同时努力屏住呼吸,稳住狂跳不止的心脏。要是现在有人从第一扇门走出来,那回去的路就被挡住了,我就没法回去拿霍鹰飞毯了。我的手伸到背心底下,摸摸皮套搭子下点四五手枪的枪把,试图想象一些勇敢的举动,可想到的都是快点回到我们的木筏上。我已经把声东击西的炸药放好了…还需要做什么?我意识到,我之所以还不回去,不只是出于好奇:如果这些人不是圣神军人,那我就不能引爆塑料炸弹。在尖爪冰架上参军期间,敌方反叛军选择炸弹做武器——丢进村庄,丢进地方自卫队营房,给雪地机车和小船装上一堆炸药,不管是平民还是自卫队士兵,一概杀死——我总觉得这是懦弱和下三滥的表现。炸弹这武器完全没有识别力,不论是无辜的人还是敌军士兵,统统格杀勿论。我知道,这种说教很傻,但即使明知这些小炸药顶多只会给没人的飞机放把火,我也只在别无选择时引爆它们。这里的人——也许还有女人和孩子——跟我们可无冤无仇。

我缓缓抬起头,偷偷透过最近的窗户看进去,这动作慢得荒唐,令我饱受折磨,刚看一眼,就赶紧低下,以免被人发现。锅碗瓢盆的声音来自一个明亮的厨房区——作个纠正,应该是船上的膳房,因为这里称得上是艘船。里面有六七人,全是男的,都是当兵的年纪,但没穿军装,只穿了汗衫,系着围裙。他们在打扫卫生、收拾东西、洗餐具。显然,吃晚饭的时间早已过了。

于是我贴着墙,继续猫着腰走过整条小道,轻轻走下又一条楼梯,在一长排窗户前停下,躲在两面墙相交的阴影角落里,朝西的墙上开着几扇窗户,无须抬头,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况。这是个食堂——或者是餐厅。里面约坐有三十人,全是男的!面前摆着一杯杯咖啡,有的在吸重组香烟,至少有一个人在喝威士忌:或者说是装在酒瓶里的琥珀色液体,管他是什么,反正不用太在意。

这些人中,许多身着卡其布服装,但看不出是制服还是本地渔民的传统服饰。没看见一件圣神制服,这真是好事一桩。现在看来,也许这只是个捕鱼平台,只是一家旅馆,供那些不在乎花费多年时间债——应该说是不在乎朋友和家人多年思念的那些有钱的外星傻蛋下榻——供他们体验捕杀大怪物的刺激。见鬼,也许我还能认得一些人:他们现在是渔客,拜访海伯利安的时候是猎鸭人。但我可没兴趣进去瞧瞧。

现在我的信心恢复了些,我沿着长长的走道往前进,灯光透过窗户洒在我身上。似乎没有警卫,也没有岗哨。也许根本就不需要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不管月亮有没有升起,直接把木筏从这群人身边开过,谁也不会发现。那时候,他们或许在睡觉,或许在饮酒嬉闹,而我们则可顺着水流直接驶入远距传送门。现在我已能用肉眼看见它,就在东北方向,不到两公里外,一道细细的黑弧架在繁星点点的天空下。等我们到达入口,我就可以发射出预设的波频,不是来引爆埋下的塑料炸弹,而是取消引爆程序。

我转过拐角,但眼睛依旧望着传送门,不想竟撞上了靠在墙边的一个男子。栏杆那边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夜视望远镜,正朝北方眺望。栏杆边的两人都带有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