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元帅。”

“然而,陛下授予你的明确命令是,将孩子…安然无恙地带到佩森。可有此事?”

“是的,元帅。那的确是我得到的命令。”

“但你却有意违抗这条命令?”

德索亚深吸了一口气。“元帅,当时当刻,我觉得这是计划中的风险。我被授予的指示是,务必尽快将孩子带到佩森。在当时的紧要关头,我意识到她可能会进入远距传送门逃脱我们的追捕,我认为,毁掉传送门——但不毁掉孩子的飞船——将是我们最大的希望。坦白说,当时我认为那艘船可能已经穿过了传送门,但也可能还没接触到。所有的迹象表明,飞船被击中并掉入了河水中。我不知道这艘飞船有没有涉水的能力,可否在水中穿过传送门——或者,就这件事而言,传送门的水下部分是否还可以传送物体。”

吴舰长十指握拳。“就你所知,神父舰长,那晚之后,远距传送门是否显示出任何活动的迹象?”

“没有,舰长。”

“就你所知,神父舰长,”她继续道,“自从两百七十多标准年前环网陨落以来,是否有任何远距传送门——前环网世界或者太空中的任何传送门——曾显示出重新运转的迹象?”

“就我所知,”德索亚回答,“没有。”

布朗神父凑向前。“那么,神父舰长,也许你能跟评审会讲讲,为什么你会觉得女孩能够打开其中一扇门,企图通过这尤为特别的一扇,逃脱你们的追捕。”

德索亚这次摊开了双手。“神父,我…我不知道。我想当时我有一种很清楚的感觉,她不想被我们抓住,她沿着那条河飞行…我不知道,神父。那晚上,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就只有通过传送门逃脱了。”

吴玛姬舰长望了望同席的评审员。“还有何问题吗?”片刻的沉默之后,舰长说道,“庭审完毕,德索亚神父舰长。明天早上,审查会将会通知你最后的裁决。”

德索亚点点头,退了出去。

那晚,德索亚走在河边的基地小道上,试图想象如果被送交军事法庭,被剥夺神父身份,而不是监禁的话,他会怎么做。想到在如此的失败之后获得自由,这甚至比坐牢还要痛苦。审查会上没有提到逐出教会的观点——事实上根本没有提到惩罚,但德索亚清楚地明白自己将要受到的判决,明白他将会回到佩森,被送交更高一级法院接受审判,明白自己最后将被逐出教会。唯有最重大的失败或者最可怕的异端邪说,才会遭致这种惩罚,但德索亚很坚定地明白,他的失败到底有多么重大。

第二天一早,他被召进了一幢低矮的建筑中,审查会已经在那儿开了一夜的会。他立正站直,面前是一张长桌,桌子后面坐着十几名男女。

“德索亚神父舰长,”吴玛姬舰长代表其他人开口道,“之所以召集我们这个审查会,是为了就最近事件的部署和结果——尤其是就未成功捕获女孩伊妮娅这件事——回答圣神司令部和梵蒂冈的问题。经过五天的调查,经过上百小时的证言,审查会得出了结论,我们为了成功完成这项任务,动用了一切努力和准备。而这个名叫伊妮娅的孩子——或是陪着她一道旅行的什么人、什么东西——能通过失灵了几乎三个世纪的远距传输器逃脱,是无法被你或旗下的任何官员所预期到的。远距传输器能恢复工作,这个事实对圣神司令部、对教会来说,当然是关系重大。这其中的含义,将会由圣神司令部和梵蒂冈教士团的最高阶领袖进一步调查。

“至于你在任务中的作为,德索亚神父舰长,我们觉得你的行为是负责的、正确的、忠于职守的,而且也合法,只不过最后你让这个孩子的生命遭受到了危险,而你的职责应该是把她抓住。我们全体委员——仅在审查的范围内具有权威效力——建议你乘上名为‘拉斐尔’号的大天使飞船,继续你的任务,你的教皇授权的触显,将可继续使用,你认为继续任务所必需的装备和人员,也可继续征用。”

德索亚僵立在那儿,迅速眨了几下眼睛,最后终于说道:“舰长?”

“神父舰长,有何问题?”吴玛姬应道。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能继续让格列高利亚斯中士和他的士兵担任我的警卫?”

吴舰长微微一笑,事实上,她被授予的权力很奇怪地超过了在座的各位元帅和行星地面指挥官。“神父舰长,”她回答道,“如果你愿意,也能命令在座的全体委员担任你的私人护卫。你手中的教皇触显具有无上的权威。”

德索亚没有笑。“多谢,舰长…长官们。格列高利亚斯中士和他的两名手下就足够。我今天早上就走。”

“去哪儿呢,费德里克?”布朗神父问,“你也知道,我们彻底搜索了档案文件,但却找不到线索,无法知道远距传送门将那艘飞船传送到了哪里。特提斯河的节点河道是可变的,但显然,我们已经丢失了所有的数据,无从知道河道线路的下一个到底是哪个星球。”

“你说得没错,神父,”德索亚回答,“但被远距传输河流连接的星球,过去也就两百多个而已。女孩的飞船肯定在其中一个星球上。算上跃迁后重生所用的时间,我的大天使飞船能在两年内遍历全部星球。我将立即出发。”

在座的男男女女听到此话,唯有瞪眼的份了。他们面前的这个男人正面临着几百次死亡,几百次艰难的重生。就他们所知,自重生圣礼出现之日起,从未有人忍受过如此循环往复的痛苦与重生。

布朗神父站起身,举手为他祝福。“以父及子及圣神之名,[30]”他吟诵道,“再见,德索亚神父舰长。我们的祝福与你同在。”

29

我们离远距传送门只剩几百米的时候,他们击落了我们,这次,我觉得我们铁定玩完了。加速器被击中后,密蔽场便马上失效,我们原本仰望着的星球之墙,突然间就不容争辩地落到了视线下方,飞船就像是一间被割断了电缆的电梯,急速坠落。

我很难去形容随后的那种感觉。我知道,由于内部能量场已经转换成所谓的“坠落场”——我保证,的确就是这个词——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感觉就像是被吸在了一个巨大的果冻中,根本动弹不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这样。坠落场在一纳秒之内便扩展到了飞船的每一个层面,在飞船冲进河水中、开动聚变引擎在淤泥上反弹起来、震起一大片水花的时候,它给予了我们缓冲,将我们束缚不动。飞船继续坚持不懈地往前进,穿过淤泥、水气、河水、河岸上崩落下来的残骸,直到完成下达给它的最后一个命令——穿过远距传送门。事实上,我们是想在沸腾河水的三米之下穿过传送门,但这并不影响传送门的运转。后来飞船告诉我们,当船尾穿过远距传输器的时候,它周遭的河水突然间变成了极热的水蒸气——似乎有一艘圣神舰船或是飞行器正用带电粒子束攻击它。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那片刻时间里,正是这些水气将光束偏转了方向,飞船也正是趁着这个机会完成了传送。

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情况,只能茫然凝视。我睁着眼睛——在坠落场令人倒胃力量的作用下,我压根就无法将眼睛闭上,我注视着位于床脚的外部视频监视器,同时又透过依旧透明的飞船顶部望着外面,而此时,远距传送门闪了几下又出现了,周遭是一片水气,从河面上投下一片阳光。突然间,飞船穿进了那片蒸气云,又一次狠狠地砸在了布满石头的河流底部,最后撞在海滩上,头顶是一片蓝天,阳光明媚。

紧接着,监视器没了图像,船体也不再透明。几分钟内,我们就困在如窑洞般的黑暗之中——我正飘在半空中,那都是拜果冻般的坠落场所赐。我手臂大张,右腿半弯在身后,摆着一副奔跑的姿势,嘴巴也张着,似乎在无声尖叫,我也没法眨眼。起初有一股强烈的窒息感,令人恐惧——那坠落场就罩在我大张的嘴巴里——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我的鼻子和喉咙正在呼吸着氧气。事实证明,坠落场就像是霸主时代一种用来深海潜水的滤息面具:空气会透过压在人脸和喉咙上的大面积浆体渗透进来。这种体验不太舒服——我一直讨厌这种窒息的感觉。但那种焦虑感也容易控制。更加让人不爽的其实是黑暗和幽闭恐怖的感觉,那感觉像是被困在了一张巨大的黏糊糊的蜘蛛网里。在黑暗中那漫长的几分钟里,我有过一个念头,觉得飞船永远卡在了这个地方,失灵了,没有办法可以缓和坠落场,而我们三人将会以这种有损尊严的姿势饿死,最后在未来的某一天,飞船用光能量之后,坠落场才会瓦解,到那时,我们的白骨就会掉落在飞船的内部船体上,发出喀啦喀啦散架的声音,就像无形的算命师用于占卜的根根骨头。

事实上,五秒钟不到,能量场便慢慢消失了。灯光亮起,又闪了几下,最后被红色的警报灯取代,这一过程中,我们正被慢慢地、轻柔地放回到不久前还是一面墙的平地上。外部船体又一次变透明,但是在这淤泥和残骸的世界里,几乎没有光线渗透进来。

先前卡住不能动弹的时候,我根本没法看到贝提克和伊妮娅——我的视野被冻结,而他们并不在我的视线范围。但现在,随着能量场将我们三人一起降落到船体上,我才终于见到了他们。我竟然还听到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我随之意识到,那是在下坠的一瞬间汇集在心口的一声喊叫,现在终于迸发了出来。

我们三人在弯曲的船壳上就那么坐了几分钟,揉揉胳膊腿,动动脑袋,确定没有受伤。接着,伊妮娅代我们大家说出了心声。“我靠!”她说道,起身站在船壳那弯曲的表面上,她的双腿在哆嗦。

“飞船!”机器人叫道。

“我在,贝提克先生。”声音平静如常。

“你有没有受损?”

“是的,贝提克先生,”飞船说,“我刚刚运行完全面的故障评定。能量场线圈、反重力装置和霍金跃迁器都受到了大面积的损坏,船尾部分壳体、四片着陆机翼中的两片也受损了。”

“飞船。”我一面开口,一面挣扎着站起身,透过透明的船体前端朝外望去。顶上是弯曲的船壁,有日光从中射进来,但外部船体的大部分陷在了泥沙和残骸中,晦暗一片。黑暗的河流淹没了三分之二的侧面,正朝我们溅起一阵阵水花。看样子像是搁浅在了一片沙质河岸上,不过还好,没完全没入河底。“飞船,”我重复了一遍,“你的传感器还能运行么?”

“只有雷达和视频传感器还能运行。”飞船回答。

“有没有人追踪?”我继续问道,“是否有圣神飞船跟我们一起穿过了远距传输器?”

“没有,”飞船回答,“在我的雷达范围内,没有任何人造的地面目标,也没有任何空中目标。”

伊妮娅走到那面垂直的墙体前,那其实是铺着地毯的地面。“连士兵也没有?”她问道。

“没有。”飞船回答。

“远距传输器还在运行么?”贝提克问。

“不,”飞船说,“就在我们传输过来后的十八纳秒后,传送门停止了运转。”

我稍微放松了一下,望向女孩,盯着她瞧了一会,试图确定她没有受伤。她的头发一团糟,眼神中带着过于兴奋的神情,但除此之外,她看上去完全正常。她朝我笑了笑:“那么,劳尔,我们该怎么出去呢?”

我抬头望了望,明白了她的意思。中央梯井在我们头顶,约有三米的距离。“飞船,”我说道,“你能重新开启能量场,让我们离开这艘船吗?”

“抱歉,”飞船说,“能量场也出了故障。一段时间内还无法修复。”

“你能在我们头顶的船壳上变出一个开口吗?”我问道。幽闭恐怖的感觉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