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正想耸耸肩,但中途停止了那个动作。“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有个建筑师…我必须…我想拜他为师。”

“对,”我说道,“但你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在哪个星球。那么,为什么以复兴之矢作为你的搜寻起点呢?至少,我们难道不能去复兴第二找吗?或者,跳过这个星系,去个没人的地方,比如说,阿马加斯特。”

伊妮娅摇摇头。我注意到,她的头发梳得异常服帖,可以看到油亮的金色亮光。“在我梦里,”她回答道,“这位建筑师的其中一座建筑坐落在特提斯河附近。”

“特提斯河流经的古老星球,有上百个呢,”我说道,朝她凑过去,让她知道我在很严肃地跟她说,“它们中有些不是圣神的地盘,去那儿,我们不会被抓住或是被杀掉。我们一定要先去复兴星系吗?”

“我想是的。”她轻声说。

我的一双大手摆上膝盖。马丁?塞利纳斯没说这趟旅途很容易,或者有什么意义——他只是说,它会让我成为英雄。“好吧,”我再一次说道,并听到话音中夹杂着厌烦,“孩子,这次你有什么计划?”

“没计划,”伊妮娅回答,“如果他们在那儿等我们,我会告诉他们真相,告诉他们我们打算降落在复兴之矢。我想,他们会让我们着陆。”

“如果真是这样,那然后呢?”我说,试图想象飞船被无数圣神军包围的情景。

“我想,到了那儿我们自然会明白的,”女孩说着,朝我笑笑,“你们两个,想不想在六分之一重力下打场桌球?我们这次不如赌真钱玩?”

我刚想张开嘴教训她几句,却马上改了口气。“你可没钱。”我说。

伊妮娅的笑容更灿烂了。“那我就输不了了,对不?”

26

德索亚神父舰长等待小女孩进入复兴星系的那一百四十二天里,每晚都会梦见她。她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眼前,面容一如在海伯利安的狮身人面像中首次见到的——弱柳纤纤,虽然眼神充满了警戒,防范着眼前的沙尘暴和可怕的身影,但丝毫没有害怕,那双小手稍稍举着,仿佛是要遮住面庞,抑或是要冲向前,抱住他。在他的梦中,她经常变成他的女儿,父女俩在复兴之矢人山人海的运河大道上散步,聊着德索亚的姐姐马利亚,她曾被送到达?芬奇的圣犹大医疗中心治疗。在梦中,德索亚和孩子手拉手走着,穿过庞大医疗建筑体边上熟悉的运河大道,同时向她细细述说,他这次将怎样计划救他姐姐的命,而不让她再像第一次那样死去。

事实上,费德里克?德索亚的家乡位于马德雷德迪奥斯[27]这颗偏远的星球,当他们一家从埃斯塔卡多平原[28](也就是那儿的孤立区)来到复兴之矢的时候,他才只有六标准岁。在马德雷德迪奥斯这颗人烟稀少的岩石沙漠星球上,几乎每个人都是天主教徒,却不属于圣神的重生天主教。一个多世纪前,当新马德里星球选择加入圣神,让其所有的信徒臣服于罗马教廷的时候,德索亚一家成了脱教的马利亚派运动一分子,离开了那儿。马利亚教派敬奉基督圣母,这是罗马教廷正统教派所不能容忍的,就这样,年轻的费德里克在一个偏远的沙漠世界上长大,在他身边,是六万名异端天主教徒,一群虔诚的侨民,这些人为了表示抗议,拒绝接受十字形。

接着,外世界刮起了一场逆转录酶病毒的风暴,它就像一柄镰刀,沿着聚集地的牧场区一路收割,十二岁的马利亚也生病了。红死病的受害者中,许多在三十二小时内毙命,也有一些复原了,但是马利亚残喘着,她的容颜曾一度美丽,但现在身上几乎全是可怕的红斑。德索亚一家将她带到埃斯塔卡多平原风暴劲吹的南方,来到圣母城的医院,但是那儿的马利亚教医师无能为力,只能祈祷。当时在马利亚城,有一队圣神的重生信徒传教团,当地人对他们冷眼相待,但还是容忍了他们的到来,团内有名神父——一个名叫马哈神父的和善男人,恳求费德里克的父亲让他奄奄一息的孩子接受十字形。当时费德里克还太小,不记得自己父母痛苦讨论的内容,但他的确记得自己的一家——母亲和父亲,另外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所有人——都跪在马利亚教的教堂中,恳求圣母的指引和调解。

最后,埃斯塔卡多平原的马利亚教合作社的其他牧场主筹集了钱款,把他们一家送到外世界,去复兴之矢的一座著名的医疗中心。但他的兄弟姐妹却被留在了隔壁一个牧场主的家里,出于某种理由,六岁的费德里克被选中和父母与临死的姐姐一起,踏上了这漫漫旅途。对于真实的冰冻睡眠,每个人的第一次体验都不尽相同——比虚假的冰冻沉眠更危险,但花销也更少。后来,德索亚依然记得那刺骨的冰寒,即便到了复兴之矢的几星期中,似乎也一直徘徊不去。

起初,达?芬奇的圣神医师似乎抑制住了红死病在马利亚身体里的扩散,甚至还消除了些许血斑,但是,当地时间三个星期后,逆转录酶病毒重新夺回优势。这一次,又有一名圣神神父(医院职员中的一位)祈求德索亚的父母改变自己的马利亚教准则,趁还来得及,让这即将死去的孩子接受十字形。后来,在德索亚成年后,他终于了解父母进行抉择时的痛苦——一边是内心信仰的覆灭,一边是自己孩子的死亡。

在德索亚的梦里,伊妮娅是他的女儿,两人在医疗中心边上的运河大道上散步,他同时向她讲述,在马利亚昏迷前几小时,她给了他最珍贵的财产——一个独角兽瓷雕。在他的梦里,他拉着这个十二岁的海伯利安小女孩的小手,一起往前走,告诉她,他的父亲,一个在身体和信仰上都十分强韧的人,最后是如何俯首称臣,请求圣神的神父为他女儿进行十字圣礼。医院的神父同意了,但在马利亚接受十字形之前,德索亚的父母和他自己,必须正式皈依全宇天主教。

德索亚向她的女儿——伊妮娅——解释,他在当地的圣者圣约翰大教堂中接受了简短的再洗礼典礼,在那儿,他一家人与圣母恩断义绝,接受了耶稣基督的独有统治,也接受了梵蒂冈对它的修道者的权力。他也记得,就在同一晚,他接受了初次圣餐,也接受了十字形。

马利亚的十字圣礼预定在晚上十点进行。但她却在八点四十五分突然死亡。按教会的规矩,根据圣神的法律,没有接受十字形的人在脑死亡后,是不能复活并接受十字形的。

对此,费德里克的父亲没有愤怒,也没有觉得自己被新教会背叛,他把这出悲剧当作上帝(不是他从小祈祷的那个上帝——那个灌输着圣母公道的高贵圣子,而是全宇教会的那个凶狠的新旧约上帝)对他、对他一家、对埃斯塔卡多平原星球上的马利亚教派的惩罚。当他们带着身着洁白葬衣的女儿回到家乡,准备将她安葬时,长大的德索亚成了圣神天主教无情的使徒。他来的正是时候,因为牧场公社已经被红死病横扫了一番。七岁的费德里克被送到圣母城的圣神学校,他的姐姐被送到北方平原上的女修道院。在他父亲尚在人世的时候(事实上,是在费德里克跟随马哈神父到新马德里的圣托马斯神学院上学前),马德雷德迪奥斯上残存的马利亚分子就全都已经皈依了圣神天主教。马利亚可怕的死亡,让一个世界重生了。

在费德里克?德索亚神父舰长的梦里,他并没有向身旁和他结伴而行的女孩详细解释这一切,他们正穿越达?芬奇那噩梦般熟悉的街道。因为,女孩,伊妮娅,似乎早已知道这一切。

在他的梦里,在女孩的飞船抵达前的那一百四十二个夜晚,几乎每晚都重复着一件事:德索亚向孩子解释,他是怎样发现治疗红死病并拯救姐姐的方法。德索亚在第一天醒来的时候,心脏猛烈跳动,汗水浸湿了床单,他以为救马利亚性命的秘密是十字形,但是第二晚的梦证明他大错特错。

看上去,这个秘密,是把独角兽雕像送还马利亚。他对他的女儿伊妮娅说,他所要做的,就是在迷宫般的街道中找到医院,他明白,如果送回独角兽,就能拯救姐姐。但他找不到医院。他败在了迷宫手下。

差不多五个月后,就在那艘飞船从帕瓦蒂星系抵达此地的前夕,在同样一个但稍有变化的梦里,德索亚终于找到了圣犹大医疗中心,他的姐姐正睡在里面,但他随后发现,他丢了那尊雕像,恐惧慢慢将他吞噬。

在这个梦里,伊妮娅第一次开口说话。她从宽松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型瓷雕,说道:“瞧啊,这东西自始至终都在我们手里。”

德索亚在复兴星系的几个月,不管从表面还是实际情况看,都和帕瓦蒂星系中的经历相差十万八千里。

德索亚、格列高利亚斯、纪下士、芮提戈都不知道(四人在“拉斐尔”号的重生龛中,都被碾成了肉泥),在跃迁进入星系的一小时内,飞船就收到了要求应答的信号。两艘圣神疾行侦察舰及一艘火炬舰船和“拉斐尔”号的舰载电脑交换了异频雷达编码和数据,然后与之并驾齐驱。决定已经达成:四人的待苏体将被转移到复兴之矢的圣神重生中心。

和先前在帕瓦蒂星系孤单醒来的局面不同,这一次,德索亚和他的瑞士卫兵苏醒时,接受了特定的仪式,也得到了照料。事实上,神父舰长和纪下士的重生进行得比较困难,两人被送回到重生龛中,这使得他们又多花了三天时间。后来,德索亚真不敢去想,要是不是在复兴之矢,他的飞船的自动重生设施能不能胜任这项工作。

实际上,四人在进入星系后,过了一个星期才得以重新团聚,圣神教会给他们每人都分配了一名医疗神父(顾问)。格列高利亚斯觉得这大可不必;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到工作岗位,但德索亚和另两人愉快地接受了额外的几天休息和恢复时间。

“拉斐尔”号跃迁进入星系后几小时,“圣安东尼”号紧随而至,最后,德索亚和火炬舰船的萨蒂舰长以及运兵舰“圣托马斯?阿基拉”号的雷蒙皮埃尔舰长重新聚首。回到复兴星系圣神基地的“圣托马斯?阿基拉”号载着一千八百多名在海伯利安星系大屠杀中罹难的死尸(储藏在冰冻室中),还有两千三百名受伤的男男女女。复兴之矢和圣神轨道基地的医院、大教堂立即开始了手术和重生工作。

巴恩斯-阿弗妮苏醒过来的时候,德索亚正陪在她的床侧。这名身材娇小的红发女子样子似乎不一样了,缩小的程度几乎让德索亚的心都揪紧了,她的头发已经剃光,皮肤红红的,带着重生的黏液,身上仅仅穿着医院的大褂。但她那盛气凌人的风度,却丝毫没有消失。她几乎一醒来就马上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德索亚讲述了伯劳的大屠杀。在巴恩斯-阿弗妮被冰冻冷藏、从海伯利安运到这儿的四个月时间里,德索亚花了七个月时间来追击女孩,他将这一切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你搞砸了,是不是?”指挥官问。

德索亚笑了。到目前为止,这位地面军指挥官是唯一一个开诚布公跟他讲话的人。他完全明白,自己的确是搞砸了一切。他指挥了两次圣神行动,只有一个目标:逮住孩子,但两次都凄惨地失败了。德索亚觉得他会被撤出任务,甚至是提交军事法庭审判。所以最后,在女孩抵达的两个月前,当一艘大天使信舰进入星系时,德索亚立刻命令信舰回到佩森,报告他的失败,并带回圣神司令部的指示。在结束所要传达的信息前,德索亚神父舰长说他同时也会继续安排各方面的计划,以准备在复兴星系逮捕女孩,直到任务被撤销为止。

这一次,他手头可用的资源大得惊人。有两万多地面军,包括几千圣神海军精英,以及海伯利安幸存的瑞士卫兵旅,此外,德索亚发现还有大量海空军供他调遣。复兴星系中,有各种舰船听命于他的教皇触显,包括二十七艘火炬舰船(八艘属于欧米迦级);一百零八艘群队疾行侦察舰;会在火炬舰船前头察查;六艘指挥控制战舰,周遭是三十六台快攻火炮定位雷达所组成的护卫云;攻击航母“圣玛洛”号拥有二百多艘太空/大气层天蝎战斗机,舰上载有七千名船员;古老的巡洋舰“布雷西亚之耀”,现在的新名字是“雅各”号;除了“圣托玛斯?阿基拉”号外,另有两艘运兵舰;甚至还有二十多艘恩赐级驱逐舰;五十八艘周界线防御哨艇,任何三艘都有能力防卫一整个星球(或者是机动部队);一百多艘小型船舰,包括载有致命冲头的星系内护卫舰(善于近身格斗)、扫雷艇、星系内信舰、无人驾驶飞机,以及——“拉斐尔”号。

就在他将第二艘大天使信舰派回佩森的三天后(伊妮娅抵达前的七星期),三贤特遣部队抵达了——“梅尔基奥”号、“卡斯帕”号,以及德索亚神父舰长先前指挥的“巴尔萨泽”号。起先,德索亚在见到自己的旧部时非常兴奋,但是他意识到,他们将亲眼见到自己的降职场面。虽然如此,他还是走出“拉斐尔”号,欢迎他们的到来,即使当时他们离复兴之矢还有六天文单位的距离。他进入“巴尔萨泽”号后,斯通圣母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将他不得不留下的一包私有财产递还给他。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之上,有一个物件被小心翼翼地包在泡沫塑料中,那是姐姐马利亚给他的礼物:独角兽瓷雕。

德索亚和赫恩舰长、布莱兹圣母舰长、斯通圣母舰长坦诚相见,他大致描述了已经完成的准备工作,但告诉他们,在女孩的飞船抵达前,肯定会有新指挥官来顶替他。两天后,他的这句话被证明是胡说。大天使级信舰跃迁进入星系,船上载有两人:吴玛姬舰长,舰队元帅马卢辛的副官;耶稣会神父布朗,卢卡斯?奥蒂蒙席(梵蒂冈的副部长,西蒙?奥古斯蒂诺?卢杜萨美枢机部长的心腹)的特别顾问。

吴玛姬舰长封缄着带给德索亚的命令,并指示在她重生前,他便可拆开观阅。于是德索亚立即拆开了它。指示非常简单——他必须继续使命,逮捕女孩,这项任务永远不会撤销,吴玛姬舰长和布朗神父,以及进入星系内的其他权贵,只能作旁观或指点(如果有指点的必要),在达成目标的过程中,德索亚神父舰长被赋予全权,可以凌驾于所有的圣神官员之上。

过去的几周、几个月中,德索亚的权力被很勉强地接受。复兴星系有三名舰队元帅,十一名圣神地面军指挥官,没有人习惯听从区区一个神父舰长的命令。但他们还是愿意服从于教皇触显。如今,在最后的几周时间里,德索亚审阅计划,会见上至各种军衔的指挥官和无军职头脑,下至达?芬奇、贝尼德托、托斯卡内里、费奥拉万特、波蒂塞里和马萨希奥各市的市长。

在最后的几周,所有计划安置完毕,各方军队部署妥当,于是,德索亚神父舰长终于有时间进行私人方面的反省和活动。他独自待着,远离了职员会议和战术模拟,这一切虽然在掌控之中,但还是稍显混乱——甚至远离了格列高利亚斯、纪下士、芮提戈这几名受任私人警卫。他走在达?芬奇的街上,拜临了圣犹大医疗中心,回忆着自己的姐姐马利亚。不知怎的,他发现,亲眼见到了这个地方,反而没有夜晚那些梦境来的震撼。

德索亚发现,那位年老的保护人——马哈神父——已经到佛罗伦萨城区的本笃升天修道院(位于复兴之矢达?芬奇的另一面)担任了多年的院长。于是,德索亚飞到那儿,和老人畅谈了一下午。马哈神父,现在已年近九十,正“期盼着第一次像基督一样新生”,他依旧和德索亚记忆中的三十多年前一样,乐观、耐心、和善。看样子,马哈最近去过马德雷德迪奥斯,“埃斯塔卡多平原被遗弃了,”老神父说道,“平原已经空无人烟。圣母城倒还有一些居民,但都只是圣神研究者——他们在视察这个星球有没有价值进行地球化改造。”

“我知道,”德索亚回答,“二十多年前,我的一家重新回到了新马德里。我的两个姐姐都在为教会服务——洛蕾塔在永埔星当修女,美琳达在新马德里当神父。”

“你的弟弟埃斯特班呢?”马哈神父问,露出热忱的笑容。

德索亚吸了口气。“去年在一场太空战中,死在了驱逐者手里,”他说,“他的飞船被炸成了灰。没找到尸体。”

马哈神父眯起眼,似乎被谁掴了一掌。“我没听说。”

“不,”德索亚说道,“你不会听说的。那儿太远,是在古老的偏地之外。甚至连我家都还没得到官方的消息。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当时正好在邻近的地方执行任务,也正好碰到一名回来的舰长,他把消息告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