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秒,”飞船说,“现在你可以进行祈祷了。”

“滚你妈。”德索亚破口大骂。自他离开信使的恢复室以来,他就一直在祈祷。骂了句粗口之后,他额外添上最后的祈祷,请求上帝宽恕。

“五秒,”那声音道,“这是最后一次提示。以基督之名,愿上帝保佑你,助你成功重生。”

“阿门。”德索亚神父舰长说道。他闭上双眼,加速开始了。

08

夜幕很快就笼罩在安迪密恩废城之上。我待在塔楼中(这无尽之日的早先时候,我就是在这里醒来的),站在这个制高点上,望着秋日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辉慢慢变暗,逐渐隐灭。是贝提克带我回来的,他领我进了房间,里面的床上依旧摆着时髦的简易晚装——棕褐色的裤子在膝部之下束紧,白色亚麻衬衣,袖子带着点褶饰,黑色的皮背心,黑色的长袜,黑色的软皮靴,金色的袖带。机器人又领我去了楼下的盥洗室,并告诉我,门边挂着的厚棉袍是为我准备的。我向他致以谢意,洗完澡,吹干头发,穿上那些摆好的衣装,但没戴金色的袖带。我走到窗前等着,夕阳越发变得光辉灿烂,越发向地平线坠去,影子蹑手蹑脚地从大学顶上的山上爬了下来。最后,光线终于隐灭,以至于影子也逃之夭夭了,东方那座山脉的顶上,天鹅座最亮的那颗星星现出光芒。此时,贝提克回来了。

“到时候了?”我问。

“还没到,先生,”机器人回答,“是你早先吩咐我回来,好和我聊聊。”

“啊,对,”我一面说,一面朝床铺指了指,那是房间内唯一的一件家具,“坐。”

蓝皮肤的男人依旧站在门口。“先生,我站着好了。”

我双臂抱在胸前,背靠在窗台上。从敞开的窗口吹进习习凉风,带着茶马的味道。“你不必称呼我先生,”我说,“叫我劳尔好了。”我犹豫了片刻,“除非你的内置程序让你在跟…啊…”我本想说“人类”,但却又不想让我的口气听上去像是我觉得贝提克不是人,“…跟人们说话时必须那样称呼他们。”这话说得真让我感到别扭。

贝提克笑了。“不,先生。我没有安装内置程序…我不是机器。虽然有几个人造假体——比如有一个可以加大我的力量,还有一个提供抗辐射性能——但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人造零件。我仅仅是得到教导,万事均得遵从,必须完成职责。如果您不反对,我就叫您安迪密恩先生。”

我耸耸肩。“没关系。真是抱歉,我对机器人实在是一无所知。”

贝提克薄薄的小嘴又咧了开来。“安迪密恩先生,您不必道歉。当今世上,很少有人见过我的种族。”

我的种族。有趣。“告诉我关于你们种族的事吧,”我说,“在霸主时代,制造机器人不是非法的吗?”

“是的,先生。”他回答。我注意到,他正以阅兵式的姿态站着,于是漫不经心地想到,他是否从事过军事职务呢。“在旧地上,在大流亡前的许多霸主家园上,制造机器人是非法的。但是全局下达了许可令,容许制造一定量的机器人,派至偏地使用。在那些日子里,海伯利安就是这些偏地中的一个。”

“现在它依旧是。”我说。

“是的,先生。”

“你是什么时候被制造出来的?住在哪个星球上?以前都做什么工作?”我劈头盖脑地问道,“如果你不介意我问这些问题的话。”

“当然不介意,安迪密恩先生。”他轻声道。这个机器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方言语调,我感觉很陌生。来自外世界。很古老。“按照你们的纪年法,我是在坠船纪二六年被制造的。”

“也就是公元二十五世纪,”我说,“六百九十四年前。”

贝提克点点头,不置可否。

“也就是说,你是在旧地被毁之后出生…被制造的。”我说,但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语。

“对,先生。”

“海伯利安是你的第一个…啊…工作地吗?”

“不,先生,”贝提克回答,“在我被制造出来后的起初半个世纪里,我在阿斯奎斯星球工作,服务于亚瑟王八世殿下,也就是流亡之温莎王国的至尊君主。同时,我也服务于他的侄子,流亡之摩纳哥的鲁珀特王子。亚瑟王驾崩后,按他的遗愿,我接着服侍他的儿子,威廉王二十三世殿下。”

“哀王比利。”我说。

“对,先生。”

“你之所以来海伯利安,是不是因为哀王比利想要逃离贺瑞斯?格列侬高的叛乱?”

“对,”贝提克说,“事实上,早在将军叛乱的三十二年前,我和我的机器人兄弟们就被派到了海伯利安上,之后陛下和其他殖民者才加入我们。格列侬高将军赢了北落师门之战后,我们就被派到了这里。陛下觉得最好为流亡王国准备一个备用的基地。”

“你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塞利纳斯先生的,对吗?”我问道,指了指天花板,想象着坐在上面的诗人老头,正躺在维生脐线组成的网络中。

“不,”机器人回答,“人们住在诗人之城的那几年里,出于职责关系我并没有和塞利纳斯先生接触过。我很高兴后来能遇到他,就在陛下驾崩后的两个半世纪后,当时他正要开始向光阴冢山谷的朝圣旅途。”

“自那之后你就一直待在海伯利安上,”我说,“在这星球上待了五百多年!”

“对,安迪密恩先生。”

“你死不了吗?”我问,虽然知道这个问题有点无礼,但我还是想问。

贝提克微微一笑。“当然不,先生。如果出现意外或者受伤,严重得无法修复,我会死。我能活那么长时间,只是因为我被制造出来时,我的细胞和身体系统使用了一种纳米技术,会让我自行进行鲍尔森疗法,从本质上来说,我能抵抗衰老和疾病。”

“所以机器人是蓝色的?”我问。

“不,先生,”贝提克回答,“我们之所以是蓝色的,是因为在我被制造出来时,已知的人类种族没有一种是蓝色的,制造我的设计师觉得有必要让我们能从外观上和人类区别开来。”

“你不把自己当成人类吗?”我问。

“不,先生,”贝提克说,“我把自己当成机器人。”

我对自己的天真置之一笑。“你依旧在服侍人类,”我说,“但几个世纪前,霸主的领地上就不允许使用机器人劳工了,那是非法的。”

贝提克等着我继续。

“难道你不希望获得自由吗?”最后我终于说道,“凭你本身的资格,成为独立的人?”

贝提克走到床前。我以为他想要坐上去,但他只是过去把我换下来的衬衫和裤子折叠好。“安迪密恩先生,”他说,“我想指出的是,虽然霸主的法律已经随霸主一起消亡了,但是,几个世纪以来我一直把自己当作自由独立的人。”

“可你还是和其他人躲在这儿,为塞利纳斯先生工作。”我继续道。

“对,先生,但是,我这么做全是出于自己的选择。我被制造出来是为了伺候人类,我做得很好,我也从中得到了快乐。”

“这么说,你是自愿待在这儿的。”我继续顽固不化地问道。

贝提克点点头,微微一笑。“对,我们大家都是出于自愿的,先生。”

我叹了口气,撑起身子离开窗边。现在外面已是一片漆黑。我想,不久就会有人来叫我出席老头的晚宴了。“那么,你会继续留在这儿,照顾那个老头,直到他死为止?”我说。

“不,先生,”贝提克说,“如果有人跟我商量这件事,我不会留下来。”

我停在那里,扬起眉毛。“真的?”我问,“如果有人跟你商量,你会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