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克制住一问究竟的冲动,跟在他身后,攀上塔楼的楼梯。顶上的这间房间占据了整个上部空间。午后的日光从红黄相间的彩色玻璃窗涌入。至少有一扇窗户开着,风从山谷中升涌而起,从遥远的下方传来树叶华盖发出的飒飒声。

这间房间跟我的那间单人房一样白,毫无装饰,除了圆形空间中部堆积的一堆医学设备和通信控制台。送我抵达后,机器人便离开了,临走时关上了厚重的大门,一秒钟之后,我终于发现,那堆设备的核心处坐着个人。

至少,我觉得那是个人。

这男人躺在一张流沫悬椅型卧床上,床被调整到了坐姿。管子、静脉滴管、监控细线和仿器官脐线的一端连接着设备,另一端则接到椅子中那个形容枯槁的人身上。我说他“形容枯槁”,可事实上,他的身体看上去简直就是个木乃伊,皮肤皱纹层叠,仿佛古旧皮夹克的褶皱,脑袋上布满了麻点,秃得几乎寸发不生,四肢羸弱,看那程度就像是退化了的附肢。这老人的姿势让我想到一只皱巴巴、没有羽毛的雏鸟,却从鸟窝中掉了出来。那山羊皮似的皮肤带着蓝色的色调,我脑中闪过机器人的念头,但我又看到了不同色调的蓝,手掌、两肋、前额上是淡淡的鲜蓝,我终于明白,我眼前是个名副其实的人类,他已经享受——或者说是忍受了——几个世纪的鲍尔森疗法。

现在再也没人接受鲍尔森疗法了。这项技术早已在陨落中失传,就像产自各星球的原材料在时空中遗失一样。或者只是我的揣测,但现在,这里就坐着个人,至少有好几百岁,他在几十年前必定接受过鲍尔森疗法。

老人睁开了眼睛。

我以前见过如此强势的目光,但这一生中,我从未想过如此摄人心魄的眼神会盯着自己。我当时肯定是吓得退后了一步。

“过来,劳尔?安迪密恩。”那声音听上去如同一把钝剑在刮擦羊皮纸。老人的嘴嚅动着,就像是海龟的唇缘。

我朝前走了几步,直到一台通信控制台拦在了我和木乃伊形体的中央,这才停下脚步。老人眨巴着眼睛,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对那柔若细枝的手腕来说,那手看上去依旧太过沉重。“你知道我是谁吗?”刮擦似的声音轻如细语。

我摇摇头。

“你知道你在哪儿吗?”

我吸了口气。“安迪密恩。我想,是在被遗弃的大学中。”

皱皮折拢,露出无牙的笑容。“很好。同名者认出了这堆命名他家族的石头。但你猜不出我是谁吗?”

“猜不出。”

“你也不想问问,你是如何从死刑中活过来的?”

我以阅兵式的稍息姿态站在那儿,等待着他的答案。

老人又笑了。“很好,真是好极了。安心等待,万事皆成。当然事情的细节并不光彩…贿赂一下高层,用击昏器替代死亡之杖,然后再贿赂一下那些证明死亡和处理尸体的人。劳尔?安迪密恩,我们感兴趣的不是‘如何’,对不对?”

“对,”我终于回答道,“为什么?”

海龟的唇缘抽动了一下,庞大的头颅点了点。我现在注意到,即便经历了几个世纪的风雨摧残,那张脸依旧尖削,有棱有角——一张色帝的面容。

“对极,”他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费尽周折伪造你的死亡,他妈的横越半个大陆,把你该死的躯体运到这儿?到底是为什么?”

这些污秽之言从这老人的嘴里吐出,听上去似乎并不怎么刺耳。就好像他一直在用这些词点缀他的话语,都成了家常便饭,使得它们已没有特别的强调意味了。我等着他继续。

“因为我想让你为我办件事,劳尔?安迪密恩。”老人费力地呼吸着。白色的流体在静脉管中流淌。

“我有别的选择吗?”

那张脸又露出了笑意,但是眼神却和墙上的岩石一样亘古不变。“亲爱的孩子,我们总有选择。就此事而言,你可以不顾你欠我们的恩情,不顾我们救过你的命,尽可以离开这儿…想走多远就走多远。我的仆人不会阻拦你。要是运气好,你可以走出这片禁区,找到回文明区域的路,但是,到了那儿,你就得四处躲避圣神巡逻官,因为你身份不明,也没有证件,那会给你带来…啊…很大的麻烦。”

我点点头。我的衣服、腕表、工作证、圣神身份证现在可能都已经躺在托柴海湾里了。因为常年在沼泽地中担任猎人向导,我已经忘了当局在城市中是如何频繁地盘查人们的身份证。一回到任何一个海岸城市或者内陆城镇,我马上就会被迫想起这一点。即便是乡下的工作,比如牧羊人和向导,都需要圣神身份证,它们是用来征收税金和什一税的凭据。如此一来,我的余生便只能躲在内陆,生活在远离大陆的地方,躲着所有人。

“或者,”老人继续道,“你能为我办一件事,并变得富有。”他顿了顿,黑色的眼睛审视着我,那眼神一如专业的猎手在审视小狗崽,判断它们能不能成为上佳的猎犬。

“告诉我,是什么事。”我说。

老人闭上双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当他继续开口时,眼睛并没有睁开。“你识字吗,劳尔?安迪密恩?”

“识。”

“你有没有读过那部名叫《诗篇》的诗作?”

“没有。”

“但你总该听过其中一部分吧,对不对?毋庸置疑,你出生在北方的游牧部落中,讲故事的人肯定略微谈到过《诗篇》,对不对?”那嘶哑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奇怪的腔调。也许,是谦逊。

我耸耸肩。“听过一点。我的宗族偏爱《嘉登史诗》[5]和《格列侬高传奇》。”

色帝的面容皱起,变成一副笑容。“《嘉登史诗》。对,那篇中有个马人英雄,也叫劳尔,对不对?”

我没有吭声。外婆一直很喜欢那个名叫劳尔的马人。母亲和我都是听着这个马人的故事长大的。

“你相信这些故事吗?”老人突然放声叫道,“我是说,《诗篇》里讲的故事。”

“相信它们?”我答道,“相信它们真的发生过吗?朝圣者和伯劳,以及一切?”我迟疑了一秒钟。的确有人相信《诗篇》中的吹牛大话,也有人压根就不信,它们都是些虚构的神话和扯淡,混杂在一起,将神秘的面纱笼罩住丑陋的战争和混沌——陨落之上。“我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我实话实说,“这有什么关系吗?”

老人发出一阵干巴巴、飒飒的响声,似乎气管被梗住了,不过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其实是吃吃的笑声。“没什么关系,”他终于说道,“现在,听好了。我会把这…使命给你大概讲一遍。我得花上很大的力气才能说话,所以先别提问,等我讲完一并再提。”他眨眨眼,布满斑点的爪子朝一把盖着白被单的椅子指了指,“你想坐着听吗?”

我摇摇脑袋,继续以阅兵式的稍息姿态站定。

“好吧,”老人说道,“我的故事开始于两百七十几年前,当时还是陨落期间。《诗篇》中有名朝圣者,也是我的朋友,名叫布劳恩?拉米亚,这个人确实存在。陨落之后…霸主灭亡、光阴冢打开之后…布劳恩?拉米亚生下一个女儿,起名叫黛安娜,但她性格很倔,长到刚会说话时,就自作主张把名字改了。有一段时间她叫辛西娅,然后是卡蒂…赫卡蒂的昵称…然后,到了十二岁,她坚持要朋友和亲戚们叫她忒弥斯[6]。我上一次见到她时,她叫伊妮娅…”伊——妮——娅,我听到的是这三个字。

老人顿了片刻,斜眼瞧着我。“你觉得这些并不重要,但是,其实名字相当重要。如果你没有和这座城市同名——这座城市也是取自古代一部诗作的名字——那么,你就不会引起我的注意,今天也就不会来到这儿了。你可能已经死了,早就喂饱了大南海中的鲨虫。你明白吗,劳尔?安迪密恩?”

“不明白。”我回答。

他摇摇头。“没关系。我说到哪儿啦?”

“你上一次见到这个小孩时,她管自己叫伊妮娅。”

“对,”老头又闭上眼睛,“虽然她不是个特别吸引人的孩子,但是她…很独特。认识她的每个人都觉得她与众不同,独一无二。虽然她老是乱改名字,但这并不说明她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她仅仅是…与众不同。”老头笑了笑,露出粉红的齿龈,“劳尔?安迪密恩,你以前有没有遇见过什么特别与众不同的人?”

我迟疑了一下,想了片刻。“没有。”我回答道。这不完全是实话,这老头就非常与众不同。但我知道,他问的不是这个。

“卡蒂…伊妮娅…极为与众不同,”他继续道,再次闭上双眼,“她母亲心知肚明。当然,在孩子没出生前,布劳恩就知道她很特别…”他顿了顿,微微睁开眼睛,朝我瞟来,“你应该听说过《诗篇》中的这部分内容!”

“对,”我回答,“有个赛伯人预言了此事,他说这位名叫拉米亚的女士肚子里的孩子,将来会被称为‘宣教的那个人’。”

我以为这老头要啐我一口。“愚蠢的头衔。在我认识她的那段时间中,没人将这头衔冠在伊妮娅的头上。她只是个孩子,天资聪颖,性格倔强,但仅仅是个孩子。所有独一无二的事情,都仅仅是潜在的独一无二。可接着…”

语音渐消,眼皮似乎合上了,就好像他要讲的话突然断了踪迹一样。我等待着。

“接着,布劳恩?拉米亚死了,”几分钟后他继续道,声音响了一点,仿佛这番长篇大论从未有过停顿,“伊妮娅失踪了。当时她十二岁。按照法律条文严格地来讲,我是她的监护人。但她没有得到我的批准,便消失不见。那一天,她离家出走,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听到她的音讯。”此时,故事又中断了片刻,就好像这老头是台机器,偶尔会停掉,需要把内部的发条重新拧一下,才能再次开动。

“我说到哪儿啦?”最后他说道。

“你再也没有听到她的音讯。”

“对。我再也没有获悉她的音讯,但我知道她去了哪儿,也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重新出现。如今,光阴冢已经禁止进入,人们以为驻扎在那儿的圣神军队是在看守墓冢。劳尔?安迪密恩,你记得那些墓冢的名字和功能吗?”

我咕哝了一声。外婆以前一直像这样考问我,要我将她口述的故事一五一十复述出来。我以前以为外婆已经很老了,但要是坐在这个古老、枯槁的怪物身旁,外婆简直就是一个小孩。“我想我记得,”我回答,“有狮身人面像、翡翠茔、方尖石塔、水晶独碑,那位战士就埋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