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说。不,不,不,不。

“等一会儿,等他的眼泪干了再扫描。”金说。

D-I-G-A F-A-L——

“Diga ao Falante pelos Mortos.”奥尔拉多说道。

“把什么告诉代言人?”金说。

“你现在该睡觉,以后再告诉我们。”娜温妮阿说。“他好几个小时以后才能回来。他正在跟猪仔谈判一系列有关我们和猪仔关系的条约。让他们不再杀死我们中的任何人,就像杀死皮波和利——你父亲一样。”

但米罗拒绝睡觉。他继续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出自己想说的话。其他三人则尽力猜测他想告诉代言人什么。他们明白了,他想让他们现在就去,在谈判结束前赶到。

于是,娜温妮阿把家和小孩子托付给堂·克里斯托和堂娜·克里斯蒂照看。离开之前,她在大儿子床边站了一会儿。刚才的工作已经让他精疲力竭了,他双目紧闭,均匀地呼吸着。她轻轻握住他的手,爱抚着。她明白他不可能感受到自己的触摸,也许她想安慰的是她自己,而不是他。

他睁开眼睛。她感到他的手指微微地捏了捏她的手。“我感觉到了。”她悄声对他说,“你会好起来的。”

他闭上眼睛。她站起身,摸索着走向门口。“我眼睛里进了东西,”她告诉奥尔拉多,“领着我走几分钟,一会儿我就能看见了。”

金已经奔到围栏前。“大门离这儿太远了!”他喊道,“你能翻过去吗,母亲?”

她翻过去了,虽然不大容易。“我敢说,”她说,“波斯基娜以后会让我们在这里开一扇门的。”

已经快到半夜了。睡意袭来,欧安达和埃拉困得有点儿撑不住了。但安德没有。与大嗓门的谈判激发了他的全副精力,即使现在就回家,他也得再等好几个小时才睡得着。

他现在对猪仔的想法和愿望有了大为深入的了解。森林就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国家。以前,他们只需要这一种产业。但现在,有了苋田之后,他们明白了草原一样有用,想把草原也控制在自己手中。但他们却基本上完全不知道怎么衡量土地的大小。他们想耕种多大面积的土地?人类需要多大面积?猪仔们自己都不大明白自己的需要,安德就更难掌握了。

更难办的是法律和政府的观念。妻子们说了算——对猪仔们来说,就这么简单。安德费了好大力气才让他们明白人类的法律跟他们不一样,人类的法律是为了满足人类的需要。为了让他们明白人类为什么需要自己的法律,安德向他们解释了人类的繁殖情况。知道人类居然成年后才交配,而且法律规定男女平等,大嗓门惊骇不已。安德不禁暗自好笑。人类的家庭观念、人群聚合不依血缘关系,在大嗓门看来,“只有兄弟们才会这么愚蠢”。安德知道,身为兄弟的“人类”因为自己的父亲拥有许多配偶倍感自豪,但妻子们选择谁有资格担任父亲的角色时,出发点只有部落的利益。部落,谁当父亲对部落有利,她们只关心这两点。

最后,他们明白了:人类居住区只应该采用人类法律,猪仔居住区则使用猪仔法律。至于怎么划分居住区域则是另外的问题。经过三个小时的谈判,双方就一个问题达成了一致:在森林中使用猪仔法律,进入森林的人也必须遵守猪仔法律;人类法律适用于围栏里面的地区,进入这个地区的猪仔也必须遵守人类法律。星球的其他地区留待今后划分。成果不大,但总算有了第一个成果。

“你必须理解,”安德告诉她,“人类需要许多土地。这方面的问题我们刚刚开始讨论。你想要虫族女王,让她教你们怎么开采矿石、怎么提炼金属制造工具,但她同样需要土地。很短一段时间之后,她的力量就会比人类和小个子更强大。”他解释道,她生下的每一个虫人都会绝对服从她的命令,无比勤劳。他们的成就和力量将很快超过人类。一旦她在卢西塔尼亚重获新生,每一个重大问题都必须考虑到她。

“鲁特说我们可以信任她。”“人类”说。他接着翻译大嗓门的话,“母亲树也相信虫族女王。”

“你们会把自己的土地分给她吗?”安德坚持问道。

“这个世界大得很。”“人类”替大嗓门翻译道,“她尽可以占据其他部落的森林,你们也是。我们把那些地方送给你们。”

安德看看欧安达和埃拉。“这倒不错。”埃拉说,“可那些森林真是他们的吗?他们有权把那些地方送给别人吗?”

“回答是不。”欧安达说,“他们甚至跟其他部落开战呢。”

“如果他们给你们带来麻烦的话,我们可以替你们杀掉他们。”“人类”建议道,“我们现在已经很强大了。三百二十个婴儿!十年后,没有任何一个部落能抵抗我们。”

“‘人类’,”安德说,“请你告诉大嗓门,我们现在只跟你们一个部落打交道,今后还会跟其他部落打交道。”

“人类”急忙翻译,话像滚珠一样倒出来。大嗓门的回答同样迅速:“不不不不不。”

“她反对的是什么?”安德说。

“你们不能和我们的敌人来往,只能找我们。如果你们找他们,你们就跟他们一样是我们的敌人。”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森林映出灯光。“箭”和吃树叶者领着娜温妮阿、金和奥尔拉多走进妻子们的空地。

“米罗让我们来的。”奥尔拉多解释说。

“他怎么样了?”欧安达问。

“瘫了。”金直截了当地回答,娜温妮阿倒不用寻思婉转的说法了。

“老天。”欧安达轻声道。

“大多数症状都是暂时性的。”娜温妮阿说,“我走之前捏了捏他的手,他感觉到了,也捏了我的手。虽然只是一下,但说明神经系流还没有坏死,至少没有全部坏死。”

“请原谅。”安德说,“不过这些话你们可以回米拉格雷再说,我们这儿还有重要的事要谈。”

“对不起。”娜温妮阿道,“米罗有件事想告诉你。他不能说话,是一个字一个字拼出来的,我们串起来才弄明白了他的意思。米罗说猪仔们正准备开战,利用从我们这里获得的优势,武器和人员数量的优势,没有哪个部落抵挡得住他们。按我的理解,米罗是这个意思,战争的目的不仅仅是征服领土,还是一个基因混合的机会。可以散布本部落男性的基因。打赢的部落可以使用从对方战死者尸体上长出的树。”

安德看着“人类”、吃树叶者和“箭”。“这是事实。”“箭”说,“当然是事实。我们现在是最聪明的部落了,我们当父亲比他们强得多。”

“我明白了。”安德说。

“所以米罗要我们今晚立即来找你,”娜温妮阿说,“在达成协议之前,谈判必须终止。”

“人类”站起来,上蹿下跳,好像打算飞到空中一样。“这些话我不翻译。”他说。

“我来。”吃树叶者说。

“等等!”安德大喝一声,比他平时的声音响亮得多。大家顿时安静下来,他的声音似乎回荡在森林中。“吃树叶者,”安德说,“我只要‘人类’替我翻译,不需要别人。”

“你算什么?不准我跟妻子们说话?我才是猪仔,你不是。”

“‘人类’,”安德说,“告诉大嗓门,我们之间说的话,如果吃树叶者翻译出来,他肯定是在撒谎。如果她让他偷听我们的话,我们现在就回家去,你们从我们手里什么都得不到。我也会带走虫族女王,替她另找个星球安家。你明白我的话吗?”

他当然明白,安德看得出他很高兴。吃树叶者想取代“人类”的位置,中伤他,同时中伤安德。“人类”翻译结束后,大嗓门对吃树叶者说了几句。吃树叶者垂头丧气退进树林,和其他猪仔们待在一起。

但“人类”不是安德手中的木偶,他没有丝毫感恩戴德的表情。“人类”盯着安德的眼睛:“你刚才说过,你们不会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

“我是说不会迫使你们作出不必要的改变。”

“这跟必要不必要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和其他猪仔之间的事。”

“小心,”欧安达说,“他很生气。”

想劝服大嗓门,他先得说服“人类”。“你们是我们在猪仔中认识的第一批朋友,我们信任你们,爱你们。我们决不会伤害你们,也不会让其他猪仔部落具有超过你们的优势。但我们来这里不光是找你们,我们代表着全人类,要把我们掌握的知识教给你们全体猪仔,不管是哪个部落。”

“你没有代表全人类,你们马上要和其他人类世界开战。你们怎么能说我们的战争不对,而你们的就是对的。”

不管皮萨罗有什么不利条件,他显然不会遇到这种困难。“我们正尽力避免和其他人类世界的战争。”安德说,“如果战争真的爆发,这也不是我们的战争,目的不是想凌驾于其他世界。这是为你们打的战争,目的是想为你们赢得飞向群星的机会。”安德张开巴掌,“我们宁肯与其他人类世界隔绝,和你们一样成为异族。”他把手掌握成一个拳头,“人类、猪仔和虫族女王,在卢西塔尼亚上共同生活,成为一个整体。所有人、所有虫族和所有猪仔一起生活。”

“人类”不作声了,思索着安德的话。

“代言人,”他终于开口道,“我们很难啊。在你们人类来到这里之前,我们总是杀掉其他部落的猪仔,在我们的森林中奴役他们的第三种生命。这片森林曾经是一片战场,大多数最古老的树都是死在战争中的战士。我们最古老的父亲就是那场战争中的英雄们,我们的房子则是用战争中的懦夫做的。我们的一生都准备着在战场上打败我们的敌人,让我们的妻子们能在另一片战场森林中找到一棵母亲树,使我们的部落更加强大。最近十年里,我们学会了用箭,可以杀死远处的猎物,我们学会了怎么制造水罐和卡布拉皮囊,能盛着水穿过干涸的地方。苋和梅尔多纳藤的根茎使我们有了比玛西欧斯虫更好的食物,还可以携带着它们走出我们的故乡森林。我们为这一切欣喜若狂,因为我们可以成为战争中的胜利者,可以带着我们的妻子、我们的小母亲和我们的英雄走遍这个伟大世界的各个角落,甚至飞到星星上去。这是我们的梦啊,代言人,你现在要我们放弃这一切,让这个梦想烟消云散?”

这些话很有说服力,没有谁能告诉安德该怎么回答。

“这是一个美好的梦想。”安德说,“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有这种梦想,这种渴望正是生命的根本:蓬勃生长,直到能看见的一切地方都是你的,成为你的一部分,受你的控制。正是这种梦想使我们走向辉煌。但要实现它,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杀死对抗者,吞并它们,或者毁灭它们,直到没有什么东西同你对抗。但这是一条邪恶的路,你告诉全宇宙,只有我能变得伟大,为了给我让路,你们其他一切都必须交出自己拥有的东西,变得一无所有。你懂吧,‘人类’,如果我们也这么想,这么做,我们就会杀掉卢西塔尼亚上的所有猪仔,彻底夺取这个星球。如果我们做出这种邪恶的事,你们的梦想还会剩下多少?”

“人类”努力理解着安德的话。“我明白你们本来可以从我们手里夺走我们自己那一点点可怜的东西,但你们没有,却给了我们非常珍贵的礼物。但是,如果我们不能使用这些礼物,你们为什么还要给我们?”

“我们希望你们成长壮大,飞到星星上去。我们希望你们强壮有力,生出成千上万兄弟们和妻子们,我们想教你们种植各种植物,喂养各种牲口。这两位女人,埃拉和娜温妮阿,会不断工作,终身工作,开发出越来越多可以生长在卢西塔尼亚上的植物,她们发明的每一种好东西都会给你们,让你们成长壮大。但你们有了这些礼物,为什么另外森林中的猪仔就非死不可呢?如果我们把同样的礼物给他们,你们又会有什么损失呢?”

“如果他们跟我们一样强大,我们会得到什么好处?”

我在跟这位兄弟唠叨些什么呀,安德想。他的族人从来就认为自己是一方,其他部落是另一方。这颗星球上大大小小的森林很多,每一座森林里都有一个猪仔部落。我现在想完成的是整整一代人的工作:教会他以全新的眼光看待自己的种族。“鲁特是个了不起的猪仔吗?”安德问。

“要我说,他是。”“人类”说,“他是我的父亲。他的树不是最老的,也算不上是最大的。但我们不记得有哪位父亲被种下之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生下了这么多孩子。”

“也就是说,他的所有孩子都是他的一部分。他的孩子越多,他也就越了不起。”“人类”点点头。“你一生中作出的成就越大,你的父亲也就因为你变得更伟大。是这样吗?”

“孩子们的成就越大,父亲树就越光荣。”

“为了让你的父亲更伟大,你会砍掉其他同样伟大的树吗?”

“不是这么回事。”“人类”说,“其他伟大的树也是我们部落的父亲,比较低级的树是我们的兄弟。”安德看得出“人类”有点犹豫,他在抗拒安德的思路,因为这种思路很奇特,倒不是因为他的想法完全错了,或者不可理喻。他其实已经开始有点明白了。

“看看妻子们,”安德说,“她们没有孩子,所以永远不可能像你父亲那么伟大。”

“代言人,你要知道,她们是最伟大的,整个部落都听从她们的指挥。如果她们管得好,部落就繁荣,部落越繁荣,她们也就越强大——”

“哪怕你们当中没有一个是她们的亲生孩子。”

“我们怎么可能是她们亲生的?”“人类”问。

“但你还是帮助她们变得伟大,哪怕她们既不是你的父亲也不是你的母亲,你越强大,她们也就随着你的强大而强大。”

“我们都是一个部落的…”

“但你凭什么说你们是一个部落的?你们的父亲不同,母亲也不同。”

“因为我们就是部落!住在这片森林里,我们——”

“如果来自另外部落的一个猪仔走进你们的森林,要求你们让他留下来,成为你们的兄弟——”

“我们永远不会让他成为父亲树!”

“但你们想让皮波和利波成为父亲树。”

“人类”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说,“我们把他们当成自己部落的一员。他们是从天上来的,但我们把他们当成兄弟,想让他们成为父亲。只要我们认定这是一个部落,它就成为了一个部落。如果我们说部落是这片森林里所有的小个子加上所有树,那么这个部落就是这样,哪怕这里有些最老的树来自两个不同部落战争的阵亡者。我们成了一个部落,因为我们说我们是一个部落。”

安德不禁暗自赞叹这个小个子异族思维的敏锐程度。人类中又有多少人能明白这个道理,让这种想法打破狭隘的部落、家庭和国家界限?

“人类”走到安德背后,靠在他身上。他的后背感受到了这个年轻猪仔的分量,“人类”的呼吸吹拂在安德脸上,他们的脸靠在一起,两个人的眼睛都望着同一方向。安德立即明白了。“我看到的东西你也看到了。”他说。

“你们人类成长壮大了,因为你们使我们成了你们的一部分,人类加上虫族加上猪仔,我们成了一个部落,我们的强大也就是你们的强大,你们的强大也就是我们的强大。”安德可以感觉到“人类”的身体在这个新观念的冲击下颤抖着,“你对我们说,我们也应该这样看待其他部落。所有部落在一起,成为一个部落,我们成长,他们也因此成长。”

“你们可以派出老师,”安德说,“把你们的兄弟派到其他部落,让他们的第三种生命在其他森林里生根发芽,在那里养育下一代。”

“请求妻子们同意这种奇怪的请求肯定很难。”“人类”说,“说不定根本不可能。她们的脑筋跟兄弟们不一样。一位兄弟可以想很多事,但妻子只想一件事:怎么做对部落有利,再深入下去,怎么做对孩子们和小母亲有利。”

“你能让她们理解这一层意思吗?”安德问。

“应该做得比你好。”“人类”说,“但也说不定,可能我会失败。”

“我觉得你不会失败的。”安德说。

“你今天晚上到这里来,与我们结盟。这个部落的猪仔和你们住在卢西塔尼亚的人类结盟。但卢西塔尼亚以外世界的人类不会理睬我们的盟约,这片森林之外的猪仔也不会。”

“我们希望与他们结下相似的盟约。”

“在这个盟约里,你们保证把所有知识都教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