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啊。”埃拉说,“他耳朵里信号灯亮着。”

米罗头一歪,眯起眼睛打量着她。“他耳朵里那个植入式电脑的信号灯只有一丁点儿大,你怎么会看见?反正,他在河里划船时你是没法看见的。”

“他到岸上来了,我们聊了会儿天。”

“聊什么?”

埃拉笑了,“没什么。”

他也笑了,但他脸上的神色有点不高兴。她理解: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没什么,可我不能有秘密瞒着你,是这样想的吗,米罗?

但他没说什么。他现在太忙,必须找到代言人,而且得快,连回家吃饭都没工夫。

埃拉有一种感觉:代言人说不定很快就能跟猪仔们谈话,比她想象的更快。一时间,她高兴极了——用不着等多久了。

可兴奋劲儿很快就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情绪:恐惧。她常常做一个噩梦:希娜的爸爸利波倒在山坡上,被猪仔们大卸八块。但这次出现在她想象中的不是利波,而是米罗。不,不是米罗,是那个代言人。被折磨致死的是死者代言人。“不。”她悄声道。

她打个寒噤,噩梦般的景象消失了。她得好好替意大利面调调味,别让大家吃饭时又埋怨是一股苋糊糊的味道。

第十四章 叛 徒

米罗觉得这个代言人不像来自另一个人类世界的异乡人。他跟猪仔一样让人无法理解,简直是另一个异族。不是动物,但离人类极其遥远。

吃树叶者(笑):“人类”说你们的兄弟死了以后,你们会把他们埋在土里,再用这些土造房子。

米罗:不,我们从不挖掘埋葬死者的地方。

吃树叶者(极度不安,一动不动):那,你们的死者岂不是根本帮不上你们的忙吗?

——欧安达,《对话记录》103:0:1969:4:13:111

安德本以为自己走出大门时会遇上麻烦,但欧安达把手掌按在门边的盒子上,米罗一把便推开大门,三个人就这么走出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原因可能和埃拉说的一样:没人想走出围栏,所以不需要严密的警卫措施。也许是因为当地人在米拉格雷待得心满意足,不想到其他地方去;也许他们害怕猪仔;又或许是因为他们憎恨这种监禁状态,宁肯假装围栏不存在。到底是什么原因,安德这时还猜不出来。

欧安达和米罗提心吊胆,十分紧张。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违背了星际议会的法律,擅自把他带出围栏。但安德怀疑其中还另有原因。米罗的紧张中夹杂着几分急切,给人一种紧迫之感。他也许确实害怕,但他还是一心想看看这样做的后果。欧安达的态度保守得多。她的冷淡不仅出自恐惧,还有敌意。她不信任他。

所以,当她走到离大门最近的那棵树旁,等着米罗和安德跟上来时,安德一点也不奇怪。他能看出米罗一时有点气恼,但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脸上的表情镇定如常,恐怕没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安德不禁拿米罗和自己在战斗学校里认识的孩子相比,把他当战友掂量着,结论是米罗如果进了战斗学校,肯定成绩优异。欧安达也一样,但她取得好成绩的原因跟米罗不同。她认为自己应当对即将发生的事负起责任来,哪怕安德是个成年人,年龄比她大得多。她对他一点也不俯首帖耳。不管她害怕的是什么,都不会是当局的惩罚。

“就在这儿?”米罗问道,语气中不带什么情绪。

“或者在这儿,或者别去。”欧安达回答。

安德盘腿坐在树下。“这就是鲁特的树,对吧?”

他们的态度很平静。但回答前的短暂停顿已经把答案告诉了安德。他让他们吃了一惊:他居然知道过去的事。他们肯定认为这些事只与他们相关。也许我在这里是个异乡人,安德心里说,但我对这里的事不是一无所知。

“是的。”欧安达说,“他们似乎从他这棵图腾树上得到的,嗯,指令最多。这都是最近的事,最近七八年吧。他们从来不让我们看见他们与图腾树说话时的仪式,这些仪式中好像包括拿磨光的粗棍子敲击树身。晚上有时候能听见。”

“木棍,用从树上掉下来的木头做的?”

“我们估计是这样。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不是没有伐木的石制和金属工具吗?是不是这样?另外,如果他们崇拜树木,可能就不会砍伐树木。”

“我们认为他们崇拜的不是树,是图腾,树代表死去的先人。他们,唔,在死者身上种树。”

欧安达想打住,既不想跟他说话,也不想盘问他。但安德不想给她留下这种印象,即这次探险全得听她或者米罗的。安德打算亲自与猪仔对话。从前代言时他从来不会让别人替他安排日程,现在也不会这么做。还有,他还掌握着他们所不知道的信息:埃拉告诉他的情况。

“还有呢?”安德问道,“其他时候他们也种树吗?”

两人对视一眼。“我们没见过。”米罗说道。

安德的问题不仅仅出于好奇,他心里想的是埃拉所说的这里生物奇特的繁殖特点。“这些树都是自己长出来的吗?树种从森林里散布出来?”

欧安达摇摇头。“除了在死者身上种树之外,我们从来没发现其他任何栽种形式。我们见过的树都是老树,除了这里的三棵。”

“如果不赶快的话,马上就会有第四棵了。”米罗说道。

啊。原来这才是他们紧张的根源。米罗之所以急不可耐,是为了不让另一个猪仔身上长出一棵树来。可欧安达担心的却是别的什么。他们无意间泄露给他的内情已经够多的了,现在他可以让她盘问自己了。他坐直身体,歪头仰望着上方的那棵树。树枝伸展,淡绿色的叶片代表着光合作用。这些都与其他世界上的植物没什么区别。这一定就是埃拉觉得矛盾的地方:这里的进化过程显然与外星生物学家在各个世界上所发现的一样,是同一个模式。可这个模式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崩溃了。只有十来个物种逃过了这场劫难,猪仔便是其中之一。德斯科拉达到底是什么东西?猪仔们是怎么适应它的?

他本想换个话题问:我们为什么非得躲在这棵树后?这可以勾出欧安达的话头。可就在这时,他的头略偏了偏,一阵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中,淡绿色的树叶轻轻拂动了一下。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树叶,就在不久前。但这是不可能的。特隆海姆没有大树,米拉格雷保留地里也没有树。可为什么他会觉得透过树叶的阳光如此熟悉?

“代言人?”米罗说。

“什么事?”他回答,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我们本来不打算带你来。”米罗坚定地说。但从他身体侧向欧安达的姿态上,安德看出米罗其实是希望带他来的,却又想与态度比较勉强的欧安达站在一起,向她表明自己与她是同一战线的。你们彼此相爱,安德心想。可是今晚,如果我替马考恩代言,我便只好告诉你们,你们其实是兄妹。我会将乱伦禁忌的楔子打进你们俩中间。你们一定会恨我的。

“你将看到——一些——”欧安达做了很大努力,但还是说不下去。

米罗笑了笑,说道:“我们称之为尝试行动。皮波偶然开了这个头,但利波有目的地继续这一行动,我们接班后仍然从事着这项尝试。这个项目我们进行得十分谨慎,循序渐进,不是一下子把星际议会的规定置于脑后。问题是猪仔们不时会经历危机,我们只能帮助他们。比如几年前,猪仔极度缺乏玛西欧斯虫,这种虫长在树干上,猪仔们靠它们为生——”

“你一开始就告诉他这个?”欧安达说。

啊,安德想,她不像米罗那样重视保持一致性。

“他要为利波代言。”米罗道,“这件事正好发生在他死之前。”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我们一点证据都——”

“其间关系就让我自己去发现吧。”安德平静地说,“告诉我,猪仔们出现饥荒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是这么说的:妻子们饿了。”米罗没理会欧安达的担心,“你瞧,为女性和孩子采集食物是男性猪仔的工作,可当时没什么食物了。他们不住暗示要出去打仗,说打起来的话他们可能会全部死光。”米罗摇着头,“他们说起这个好像还挺高兴。”

欧安达站了起来。“他连个保证都没作,没作任何保证。”

“你想让我作什么保证?”安德说。

“不要——让任何情况——”

“别打你们的小报告?”安德问。

欧安达显然对这种小孩子的说法十分气恼,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种事我无法保证。”安德说,“我的职业就是说实话。”

她朝米罗猛一转身。“你瞧见了吧!”

米罗吓坏了。“你不能说出去。他们会封死大门,从此再也不准我们出来。”

“那样的话,你就只好另外找份工作了?”安德问道。

欧安达憎恶地盯着安德:“这就是你对外星人类学的看法?仅仅是一份工作?这片森林里居住着另一种智慧生命,一个异族,不是异种。我们必须了解他们。”

安德没有回答,也没有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这里的事就跟《虫族女王和霸主》里说的一样。”米罗说,“猪仔们就像虫族,只不过弱小得多,原始得多。我们需要研究他们,但仅仅研究是不够的。你可以冷静地研究野兽,不理会其中一只会不会死掉、被其他野兽吃掉。但这些是——他们和我们一样。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我们研究他们的饥荒,观察他们如何在战争中遭到毁灭,我们认识他们,我们——”

“爱他们。”安德说。

“没错!”欧安达挑战地说。

“但如果你们不管他们,如果你们根本没来过这儿,他们仍然不会灭绝。是不是这样?”

“是。”米罗回道。

“我跟你说过,他跟委员会一个样。”欧安达说。

安德没理她。“如果你们不管,会怎么样呢?”

“会,会——”米罗竭力寻找着合适的词儿,“这么说吧。你回到过去,回到古老地球的时代,远在虫族战争爆发之前,远在星际旅行实现之前。你告诉那时的人,你们可以穿行星际,移民到其他星球。然后再给他们演示种种奇迹:可以打开、关上的灯光,钢铁,甚至最不起眼的小东西:盛水的陶器、农具。他们看到了,知道你是什么人,知道他们自己将来也会成为这时的你,做出你所表演的一切奇观。他们会怎么说:把这些东西拿走,别给我们看,就让我们过自己粗陋、短暂、原始的生活吧,让进化过程慢慢发展吧。会不会这么说?不会,他们说的是:给我们、教我们、帮助我们。”

“你应该说的是,我做不到,然后走开。”

“已经太晚了!”米罗说,“你还不明白吗?他们已经看见了那些奇迹!他们看见我们是怎么飞到这里来的,看见了我们这些高高大大的人,拿着魔术般的工具,掌握着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知识。这时跟他们说句再见甩手就走已经太晚了。他们已经知道了存在这种可能性。我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久,他们就越希望向我们学习,而他们学得越多,我们就越能发现学到的这些知识如何改善了他们的生活。只要你还有点感情,只要你把他们当成——当成——”

“当成人。”

“就当成异族好了。他们是我们的孩子。这你能理解吗?”

安德笑道:“你的儿子向你索要一块面包,你给他的却是石头。你算什么人呢?”欧安达点点头。“就是这句话。按照议会法令,我们就该给他们石头,哪怕我们有吃不完的面包。”

安德站起身来。“好吧,咱们该上路了。”

欧安达不肯屈服。“你还没有作出任何保——”

“你读过《虫族女王和霸主》吗?”

“我读过。”米罗说。

“一个人自愿成为死者代言人,却做出伤害那些小个子、那些坡奇尼奥的事。你想,会有这样的人吗?”

欧安达不那么担心了,但还是跟刚才一样充满敌意。“你真狡猾,死者代言人安德鲁先生。你对他说《虫族女王和霸主》,对我说《圣经》。为了达到目的,嘴皮子怎么翻都行。”

“我和别人交流时喜欢使用对方能够理解的语言。”安德说,“这不是狡猾,这是聪明。”

“那么,猪仔的事,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只要不伤害他们。”

欧安达冷笑一声:“会不会伤害他们,全看你怎么判断。”

“找不到别的可以依赖的判断,所以只好这样。”他从她身旁走开,走出枝叶扶疏的树荫,朝山头的森林走去。剩下的两人急忙一溜小跑跟上去。

“我得先提醒你一声。”米罗说,“猪仔们一直在问你的事。他们认定你就是《虫族女王和霸主》的作者。”

“那本书他们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