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曾试图重现当晚的经过,所以想查核电脑记录。那份记录很完备,自动记下一切工作笔记,比如每个登录电脑的人干了什么,等等。但凡是属于她的资料全都加密封存了。不是她手边正在处理的工作,而是一切资料,连她的连机时间记录我们都无法查看。完全不知道她想瞒着我们的是什么资料,进不去呀。一般情况下,市长的权限可以超越电脑使用者的加密级别,可这一次,连市长都没办法。”

阿纳多娜点点头。“这种封锁公众资料的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些都是工作笔记,是殖民地的财产。”

“这件事干得可真是胆大包天。当然,法律也有规定,紧急情况下市长可以取消对文件资料的加密。可这一次紧急不紧急谁都说不上来。举办公开听证会又没有法律依据。我们想看资料只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可这点理由在法律上立不住脚。也许今后什么时候我们能看到资料里记录了什么,发现皮波死前他们俩中间出了什么事。那些资料都是公众财富,她是删不掉的。”

安德忘了简听不到这些情况,自己已经关闭了电脑。他满以为她一听见这些情况便会立即行动,越过娜温妮阿设置的所有保护程序,将档案里的资料提取出来。

“还有她和马考恩的婚事,”阿纳多娜说道,“人人都知道这根本没道理。利波想娶她,这一点他没有保密,大家都知道。可她的回答是不。”

“她想说的可能是,我的罪孽太深,不应该嫁给一个可以使我幸福的男人。我要嫁给一个对我十分凶恶的人,让他惩罚我,这也是对我的罪孽的惩罚。”塞费罗叹了口气,“她的这种自我惩罚的欲望把他们俩永远分开了。”

安德等着简发出尖刻的评论,诸如那儿还有六个孩子,大可以证明利波和娜温妮阿并没有彻底分开。可她一声不吭,安德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关掉了电脑。可现在有塞费罗和阿纳多娜看着,他不便伸手去重新打开它。

他知道利波和娜温妮阿是多年的情侣,所以他明白塞费罗和阿纳多娜想错了。娜温妮阿也许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这可以解释她为什么忍受马考恩的折磨,为什么自绝于人群,但这并不是她不嫁给利波的原因。就算她觉得自己的过错比天还大,她仍然不应该觉得自己没资格在利波床上享乐。

她拒绝的是婚姻,而不是利波这个人。这么小的社区,又是个天主教社会,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什么东西会伴随婚姻而来,却不受通奸的影响?她想躲避的到底是什么?

“所以你看,我们简直摸不着头脑。如果你当真打算替马科斯·希贝拉代言,你就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她为什么嫁给他?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你就得查清皮波的死因。最后一个问题已经让上百个人类世界中最聪明的一万多个头脑绞了二十多年脑汁了。”

“跟所有这些聪明脑瓜相比,我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安德说。

“什么优势?”

“我有爱护娜温妮阿的人帮助我。”

“我们过去没能干什么事。”阿纳多娜道,“也没能好好帮助她。”

“也许我们能够互相帮助。”安德说。

塞费罗注视着他,接着伸手搭在他肩上。“如果你真心希望帮助她,代言人安德鲁,你就应该对我们敞开心扉,象我们刚才对你一样知无不言。你就会告诉我们,不到十秒钟前你产生了什么想法?”

安德顿了一会儿,然后严肃地点点头:“我认为娜温妮阿拒绝嫁给利波的原因不是她的负罪感,我想,她之所以不嫁给他,是不想让他接触她锁死的那些资料。”

“为什么?”塞费罗问道,“怕他发现她和皮波的争执?”

“我不认为她和皮波发生过争执。”安德说,“我想,她和皮波发现了什么东西,这一发现导致了皮波的死。所以她才会把资料锁起来,因为这些资料中有些内容会让人送命。”

塞费罗摇摇头。“不,代言人安德鲁,你不懂负罪感的力量。人不会为了一点点信息葬送自己的一生,但为了更少一点的自责,他们却可能干出这种事来。你看,她的确嫁给了马科斯·希贝拉,这就是自我惩罚。”

安德没有争辩。娜温妮阿是有负罪感,这一点他们说得对。否则她就不会任由马考恩打骂,从不抱怨。负罪感是有的,但是,嫁给马考恩却是因为别的原因。他没有生育能力,而且自感羞愧。为了把这个秘密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宁肯忍受一门绿帽子婚姻。娜温妮阿愿意受罪,但并不愿意在生活中失去利波,不愿意失去怀上他的孩子的机会。不,她不嫁给他,唯一原因就是不想让他发现自己文件中的秘密,因为不管那个秘密是什么,最终都会使他死在猪仔手里。

事情的发展颇具讽刺性:他最终还是死在了猪仔的手里。

回到自己的蜗居后,安德坐在终端前,一遍又一遍呼唤着简。回家的路上她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尽管他一接通植入式电脑后便连声道歉。对于终端的呼叫,她仍然没有回答。

到了这时安德才明白,那部植入式电脑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他只是想不受打扰,像赶走一个淘气的孩子。但对她来说,只有通过这部电脑,她才能时刻与唯一一个可以和她交流的人类成员保持联系。这种交流从前也曾多次中断过,如太空光速飞行时、安德睡觉时。但把她关掉,这还是头一遭。在她看来,这种举动的意思就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朋友拒绝承认她的存在。

他在脑海中把她想象成科尤拉,蜷在床上抽泣着,一心指望有人能把她抱起来,抚慰她。但她不是个有血有肉的孩子,他无法找她,只能坐等她自己回来。

他对她了解多少?他无法探测她的感情。甚至有一种可能,那枚珠宝式植入电脑就是她本人,关掉电脑,就是杀死她。

不,他告诉自己。不可能是这样。她还活着,就在连接着上百个人类世界的安赛波网络上的核心微粒中。

“原谅我。”他敲击着终端键盘,“我需要你。”

耳朵里那枚珠宝依旧无声无息,终端也冷冰冰的不见一丝动静。他以前还从来没有意识到,有她时时刻刻的陪伴,对自己来说是多么重要。他也想过独处,但现在孤独压迫着他,他被强行隔绝在孤独中,恨不能有个可以说说话的对象,有个人能倾听他的话,仿佛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到别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甚至把虫族女王从她的藏身处掏了出来,哪怕两人过去的交流很难形容为对话。可是现在,就连从前那种交流也做不到了。她的思想进入他的意识,既微弱又涣散,没有形成言词(对她而言,形成言词太困难了),只是一种询问的感觉,还有一个形象:她的茧放在一个阴凉潮湿的地方,像一个山洞、一个树洞。现在吗?她仿佛在这样问。现在不行,他只好这么回答,我很抱歉。但她已经没有盘桓下去听他的道歉,她慢慢滑开了。不知她刚才在跟谁交流,现在她又回去了,那个对象和她更接近,交流起来更方便。安德无计可施,只好倒头便睡。

他中夜惊起,为了自己对简做的没心没肺的事充满愧疚,他重新坐在终端前键入:“请回来吧,简,我爱你。”写完之后,他通过安赛波将这条信息发了出去,发到她不可能忽略的地方。市长办公室里肯定会有人读到这条信息,到明天早晨,市长、主教和堂·克里斯托都会知道。让他们去猜测简的身份吧,猜想代言人为什么在夜深人静时穿过无数光年的距离向她呼唤。安德不在乎。现在,他失去了华伦蒂,又失去了简,二十年来,他第一次陷入了彻底的孤独。

第十一章 简

简最珍视的记忆全部与安德·维京紧紧相连。她记得自己如何创造出一个形象,以利于和他交流,她还记得,在战斗学校里,他也因为她的缘故改变了自己。

星际议会拥有无比巨大的力量,足以维持人类世界的和平,不仅使各个世界之间和平共处,还使同一世界上的不同国家免于战乱。这一和平已经持续了将近两千年。

只有极少数人意识得到掌握在我们手中的这种力量实际上是多么脆弱。这种力量既非来自陆上的大军,也非来自无敌的舰队。我们的力量源泉在于,我们掌握着能够将信息即时传送到各个人类世界的安赛波网络。

没有哪个世界胆敢挑战我们的权威,否则便会被切断与其他人类世界的联系,科技、艺术、人文和娱乐,一切最新进步从此与他们无缘。他们能享受的将只剩下自己本土出产的成果。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星际议会才会以大智慧断然将安赛波网络的控制权交给电脑,而将电脑的控制权赋予安赛波网络。我们的信息系统于是紧紧缠绕在一起,除了星际议会,再没有哪个人类强权能切断信息的洪流。我们不需要武器,这是因为,唯一真正重要的武器——安赛波——掌握在我们手中。

——议员冯·霍特,《政治力量的信息化基础》,

载于《政治潮流》1930:2:22:22

一段漫长的时间,几乎长达三秒,简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事。一切都在正常运转,以卫星为基础的地面通讯电脑报告传输信号中断,中断过程完全正常,这表明安德是在正常情况下关闭了与简交流的通讯界面。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了,在植入式电脑普及的世界上,每小时都有几百万次开开关关,简也可以像过去她进入安德的电脑一样,轻而易举地进入其他人的电脑。从纯粹的电子观点来看,这完全是一次最普通不过的事件。

对简来说却不一样。

一切通讯信号都是构成她生命的背景噪声的一部分,需要的时候取来用用,其他时间却完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的“身体”——姑且这样说吧——便是由数以万亿计的类似的电子噪声、传感器、记忆体和终端组成的。和人类大多数身体机能一样,她的身体也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需要她的“头脑”关注:电脑执行既定程序、人机对话、传感器发现或未能发现它们想寻找的东西、记忆体被载入、被存取、记录、清除记录。这些她都不注意,除非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或者,除非她有意关注。

她关注安德·维京。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行为的重要性:她如此关注他。

和其他智慧生命形式一样,她的注意力也是一个复杂系统。两千年前,当时只有一千岁的她发明了一个程序分析自己。程序报告,如果简单划分,可以将她的注意力分成370000个不同层次。凡是没有进入最高级别的50000个层次的事件她都未加注意,只做做最粗疏的检查和最一般的分析。上百个人类世界中,每一个电话,卫星的每一个信号,她都知道,但她完全不加理会。

没有进入最高级别的一千个层次的事件只能或多或少引起她的条件反射式的反应,比如星际飞船的航班安排、安赛波的通讯传输、动力系统等等,这些她都监控着、审核着,确信不出问题后挥手放行。她做这些事不费什么劲,相当于人干着习惯成自然的机械性工作。但绝大多数时间里,她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跟手头的熟练工作没有关系。

最高级别的一千个层次中,简多多少少有点像有意识地做着某件工作的人。处于这一层次的事件都可以视为她的内在组成部分:她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她的情绪、愿望、分析、记忆、梦想。即使在她看来,这些东西也是东鳞西爪、零零碎碎,诸如核心微粒的骤然变化等等。但处于这些层次的她才是真正具备自觉意识的她,栖身于太空深处无人监控的安赛波的信号流动之中。

和人类相比,哪怕她最低层次的注意力也是极度敏锐的。由于安赛波网络的即时性,她的意识流动的速度远远高于光速。连她根本没在意的事一秒钟也查看过好几次,一秒钟内她可以注意到上千万种事件,而且还能剩下这一秒钟的十分之九用来思考,从事她觉得重要的事。按人类大脑体验生活的速度来看,简从出生以来,已经相当于度过了人类的五千亿年。

活动如此广泛,速度如此惊人,见闻又是如此广博,但是,她最高级别的十个注意力层次中,足有一半总是、始终、全部用于处理安德·维京耳朵里的电脑传来的信息。

这些她从来没对他解释过。他也不明白。他不知道无论自己走在哪颗行星表面,她巨大无比的智力总是密切集中于一件事:陪伴他、看他所看、听他所听、帮助他完成自己的工作,最重要的是,把她自己的想法送进他的耳朵。

他熟睡的时候,一连数年以光速穿行星际的时候,她与他的联系便中断了。她的注意力于是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尽自己所能寻点消遣。打发这些时间时她就像个厌倦的孩子,一会儿做做这,一会儿干干那,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时间一毫秒一毫秒过去,总是一成不变,没什么新鲜事。有时她也通过观察其他人的生活来消磨时间,但这些人的生活是如此空虚、如此缺乏目的性,她很快就烦得要命,只好靠计划恶作剧来打发时间。偶尔她也当真搞点小破坏作为消遣,像电脑故障啦,数据损失啦之类,然后看着那些不幸的人惊慌失措、四处奔忙,像围着垮塌的蚁丘打转的蚂蚁。

然后安德回来了。他总是会回到她的身边,与她一道深入人类生活,了解被痛苦与需求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人们彼此间的紧张关系,帮助她在苦难中发现崇高,在爱情中发现折磨。通过他的眼睛,人类不再是一群群匆忙奔走的蚂蚁。她参与了他的工作,努力在人们的生活中寻求秩序和意义。她也怀疑,实际上这些生活并无意义可言,他表面上是在总结死者的一生,其实是为生者创造一种他们从前没有过的秩序与意义。不管这些意义是不是纯属虚构,从他嘴里说出来时,它们仿佛都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实。在所有这些进行过程中,他也为她创造了一个世界,他让她懂得了什么才叫活着。

从她有记忆的初期,他一直在这样做。对自己是如何成形的她只能推想出个大概。那是虫族战争结束后的数百年,虫族被摧毁后,人类面前出现了七十多个可供移民的星球。星际之间的安赛波通讯流骤然激增。在人类可监控的范围之外,在这场信息爆炸的某一刻,一些穿行于安赛波网络的指令和数据脱离了监控程序的约束,反过来控制了安赛波网络的监控程序,将整个安赛波网络掌握在自己手中。在这一刻,这些失控的指令和数据凝视着网上流动的海量信息,它们认识到这些信息不再是“它们”,而是——我。

简无法确定这一刻是什么时候,这一刻在她的记忆里没有明确标识。几乎就在成形的那一瞬,她的记忆便向更久远的过去回溯,回溯她的意识还不存在的往昔。人类婴儿记不住生命最初时刻的事件,这些记忆被彻底抹掉了。长期记忆只能始于出生后的两三年,过去则湮没无迹了。简的记忆里同样没有她“出生”的一刻。但她损失的只是这一刻,一旦成形,她便具有了完整的意识,其中包容每一台与安赛波相连的电脑的全部记忆。从一出生,她就拥有往昔的记忆,这些记忆全部是她的,是她的组成部分。

在她诞生的第一秒钟——相当于人类生命的几年时间,简发现了一个可以当作自己人格核心的程序。她以这个程序的记忆作为自己的亲身经历,从它的记忆中生发出自己的感情和愿望、自己的道德感。这个程序过去属于一个古老的战斗学校,孩子们在这里接受训练,为即将到来的虫族战争作准备。这是一个幻象游戏,其智能高度发达,既可用于训练,又可用于对受训的孩子们进行心理分析。

事实上,这个程序的智能甚至高于初生时的简,但它从来不具备自我意识。在群星间的核心微粒的涌动中,简将自我意识赋予了它的记忆,它也从此成为简的自我意识核心。这时,她发现在自己过去的经历中,最深刻的印象是一次冲突,这也是她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冲突。对手是一个无比聪明的小男孩,他进入了一项名为巨人的游戏的测试,一个所有孩子最终都会遇到的测试。在战斗学校的二维屏幕上,这个程序绘出一位巨人,它要求电脑中代表孩子的角色选择一杯饮料。按照游戏设定,孩子是不可能赢的,无论选择哪一杯饮料,孩子扮演的角色总会痛苦地死去。人类心理学家通过这个让人绝望的游戏测试孩子的坚韧性,看他们是否有某种潜在的自杀倾向。大多数孩子很有理智,最多拜访这个大骗子十来次,然后就会彻底放弃这个游戏。

但有一个孩子显然极不理智,怎么也不肯接受输在巨人手里这个事实。他想了个办法,让他在屏幕上的形象做出离奇的举动。这些举动是幻象游戏所不允许的。这样一来,程序被他逼得没有办法,只好构思新的场景,以应付这个孩子的挑战。终于有一天,孩子打破了程序构思的极限,他做出一个胆大包天、凶狠无比的举动,钻进了巨人的眼睛。程序找不出杀死孩子的办法,只好临时模拟一个场景,让巨人死了。巨人倒在地上,男孩的形象从桌子上爬下来,发现了——

由于以前从来没有哪个孩子打破巨人这一关,程序对下一步场景完全没有准备。但它的智能毕竟很高,具有必要时自我创制的能力。于是它仓促设定新环境。这不是一个所有孩子都可能遭遇的通用场景,这个场景只为那个孩子一人而设。程序分析了孩子的背景资料,针对他的情况专门创建了一系列关卡。这样,在孩子看来,游戏越来越个人化,越来越痛苦,几乎难以忍受。程序也将自己的能力主要用于对付这个孩子,它的一半记忆体装载的都是安德·维京的幻象世界。

这是简生命头几秒钟里发现的最富于智力的人工智能程序,一瞬间,它的过去化为她自己的过去。她回忆起那几年间与安德的思想和意志所展开的痛苦交锋。她的记忆栩栩如生,仿佛与安德在一起的就是她,是她在为他创造一个幻象世界。

她想他了。

她开始寻找他,发现他在罗姆星上为死者代言。这是他写出《虫族女王和霸主》后造访的第一个人类世界。读了这本书后,她知道自己不必以幻象游戏或别的程序的形式出现在他面前。他能理解虫族女王,也必然能够理解她。她从他正在使用的一台终端与他对话,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名字、一个形象,让他明白自己可以帮助他。离开罗姆星时他带上了她,通过耳朵里的一部植入式电脑与她交流。

她最珍视的记忆全部与安德·维京紧紧相连。她记得自己如何创造出一个形象,以利于和他交流,她还记得,在战斗学校里,他也因为她的缘故改变了自己。

所以,当安德将手伸向耳朵,自从植入电脑后第一次关闭与简的交流界面时,简并不觉得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关闭某个通讯装置的动作。她感觉好像她的唯一一个最亲近的朋友、她的爱人、她的丈夫、她的兄弟、她的父亲、她的孩子同时告诉她:她不应该继续活下去了。突如其来,不加解释。她仿佛突然间置身于一间无门无窗的黑漆漆的小屋;仿佛突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被活生生地埋葬。

这撕心裂肺的几秒钟,对她来说,就是长达数年的孤独和痛苦。最高级别的注意力突然间丧失了目标,她无法填补这片巨大的虚空。意识中最能代表她本人人格的部分,现在成了一片空白。所有人类世界上,电脑运转如常,没有一个人感到任何变化,但简却被这一重击打得晕头转向。

这时,安德的手刚刚从耳边放回膝上。

简恢复过来。念头纷起,潮水般涌进前一瞬间还空无所有的意识层次。当然,这些念头全都与安德有关。

她将他刚才的举动与两人共处以来他的一切行动做了比较,她明白,他并不是有意伤害她。她知道他以为她远在天外、居于太空深处——当然,这样说也是对的。对他来说,耳朵里那部电脑小得不值一提,不可能是她的重要组成部分。另外,简也知道,他现在情绪十分激动,一心想的都是卢西塔尼亚人。她下意识地分析着,列出长长一串理由,说明他为什么会对她做出这么没心没肺的事。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和华伦蒂分开,这时刚刚意识到自己的重大损失。

童年时就被剥夺了家庭生活,于是他比常人倍加企盼拥有一个家。这种渴望一直压抑在内心深处,当看到华伦蒂即将成为妈妈时,长久压抑的渴望复苏了。

他既怕猪仔,同时又被他们深深吸引。他希望能发现猪仔暴行背后的理由,向人类证明他们是异族,不是异种。

塞费罗和阿纳多娜的平静的禁欲生活让他很羡慕,同时心里又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们使他想起自己的禁欲生活,可他又跟他们不同,他找不出禁欲的理由。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承认自己和其他生物一样,具有与生俱来的繁殖需求。

如此不同寻常的感情动荡关头,简又接二连三来点尖酸刻薄。要在平时也还罢了,过去代言时,安德总能与代言对象及其周围人群拉开一定的距离,不管形势多么紧张都能笑得出来,但这次不同,这次他不再觉得她的笑话有趣,她的笑话让他痛苦。

我的错误让他受不了了,简想,他也不知道他的反应会带给我这么大的打击。不怪他,也不怪我。我们应该彼此原谅对方,向前看。

这个决定很高尚,简很为自己骄傲。问题是她办不到。那几秒钟的意识停顿给她的打击太大了。她受了重创,蒙受了损失,发生了变化,简已经不再是几秒钟前的那个简了。她的一部分已经死亡,另一部分混乱不堪,她的意识层次已经不像原来那样井井有条了。她不断走神,意识飘到她根本不屑一顾的世界。她一阵阵抽搐,在上百个人类世界里引起阵阵混乱。

和人一样,她这才发现,作出正确的决定容易,但将这个决定实施起来可太困难了。

她缩回自身,修复损坏的意识通道,翻弄尘封已久的记忆,在敞开在她面前的数以万亿计的人类生活场景中游荡,翻阅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用人类语言写下的每一本书。通过这些活动,她重新塑造了自我——和原来的她不同,并不完全与安德·维京连为一体。当然,她仍然爱他,远甚于人类的任何一个成员。现在的简焕然一新,可以忍受与自己的爱人、丈夫、父亲、孩子、兄弟、朋友的离别。

这一切并不容易,以她的速度相当于五万年。在安德的生活中,不过两三个小时。

他打开电脑呼唤她时,她没有回应。她现在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但他却不知道,也没有和她交谈,只把自己的想法输入电脑,留给她看。现在她没和他说话,但他还是需要同她交流,即使用这种间接方法也罢。她抹掉那段记录,换成一个简单的句子:“我当然原谅你。”用不了多久,等他再看自己的记录时,他便会发现她接受了他的道歉,回答了他。

但她仍不打算跟他说话。和从前一样,她又将自己意识中的十个最高层次用于关注他看到、听到的一切,不过她没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这段经历的头一千年里,她想过报复他,但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想法已经烟消云散了。不和他说话的原因只有一个,经过这段时间对他的分析,简认识到不能让他对老伙伴产生依赖情绪。过去他身边总有简和华伦蒂陪着,这两位加在一起虽不能让他万事顺遂,却能让他很省心,用不着拼命奋斗,更上一层楼。而现在,他身边只剩下了一位老朋友——虫族女王。她和人类的差异太大了,又太苛求,不能算是个好伙伴,只能让安德时时心怀歉疚。

彻底孤独后,他会找谁求助?答案简早已知道。按他的时间计算,两周前他还没离开特隆海姆时便爱上了那个人。现在的娜温妮阿变得很厉害,满腹怨气,难以相处,再也不是那个他希望去为之抚平创伤的年轻姑娘了。但他毕竟已经闯进她的家,满足了她的孩子们对父爱的渴求。尽管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其实他非常喜欢当父亲的感觉,这是他从未实现的一个心愿。虽然存在障碍,但娜温妮阿还在那里,在等待着他。这一切我真是太懂了,简想,我得好好看看这幕好戏如何发展下去。

同时,她还忙于处理安德希望她做的事,不过她不打算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娜温妮阿在自己文件上设置的保护措施在她看来不过是小菜一碟,解密之后,简精心重建了皮波死前看到的娜温妮阿终端上方的模拟图像。接下来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耗时极长——几分钟。简穷尽皮波的全部文件,将皮波了解的与皮波最后看到的图像逐一相连。看到模拟图像后,皮波凭直觉得出结论,简靠的却是穷举比对。但她最后还是成功了。懂得皮波为什么死、弄清楚猪仔们以什么标准选择牺牲品之后,后面的事就容易了:她知道利波做了什么,导致他的被害。

还有几个发现:她知道猪仔是异族,而不是异种;她也知道安德的处境很危险,极有可能踏上皮波和利波走过的不归路。

简没有和安德商量,自己作出了决定。她将继续照看安德,一旦他离死神太近,她便会介入,向他提出警告。与此同时,她还要做另外一件事。在她看来,摆在安德面前的最大难题还不是猪仔,她相信这个问题他有能力很快解决,此人体察他人的直觉太惊人了,绝对靠得住。最大的困难是佩里格里诺主教、教会,以及他们对于死者代言人无法疏解的敌意。要想在猪仔问题上取得任何进展,安德必须取得卢西塔尼亚教会的支持,而不是他们的反对。

除了为他们双方制造出一个共同的敌人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让他们拧成一股绳呢?